一下都不曾。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退下来的,悄悄地,悄悄地,只是站到太后身边,紧紧拉住太后的手。
冯太后从一众欢声笑语中不经意地看去,但见儿子的小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惊讶——他不是害怕,也不是恐惧,而是刚刚开始似懂非懂的一种淡淡的,难言的失落——
当被捧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越疼。
这是她一直都在担心的问题。自从弘文帝有了第二个儿子之后,她便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这已经来得很迟很迟了。
儿子,他开始第一次体会到人生里面的失落了。
以后,像这样的事情,不知还有多少。
只感觉到,儿子拉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她便也紧紧地捏了一下儿子的手,满面都是笑容。小孩子看着太后脸上的笑容,仿佛太后就是这样,天塌下来,也不会害怕。他心里也逐渐地安全了一点儿,只是好奇地从人群里看小弟弟。
那个封赏仪式实在是太漫长了一点儿,而群臣的送礼过程,更是冗长而沉闷。但弘文帝却浑然不觉似的,只看着奶妈抱着儿子,看着群臣陆续地上来,送上一件一件珍稀的礼物。他满面笑容,仿佛一生也不曾如此欢乐过。
他的注意力,仿佛完全到了这个新生儿身上。前半生为了皇位忙碌纷争,现在人到中年,一切都稳定了,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老来得子,反而胜过年轻的时候。
群臣察言观色,更是奉承得厉害。
而小太子,就一直呆在这漫长的不属于自己的宠爱氛围里,渐渐地,如坐针毡。好几次,他捏太后的手,想离开。
但是,太后一直笑眯眯的,维护着自己祖母的本份。
于情于理,都是自己的“孙子”,这个时候,岂能显得厚此薄彼?
她不是不知道儿子的心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皇家,就是这么残酷。如果是平民百姓家里多了兄弟姐妹,孩子们朝夕相处,手足情深。但是,皇家,不一样——就在封赏的问题上,已经看出高下和势必进行的纷争。
谁肯比谁落后多少呢?
谁又甘心比谁卑贱多少呢?
所以,皇家的子弟,心理扭曲,凶残的就特别的多。一旦掌握了权柄,哪怕英明如唐太宗,也要把兄弟们赶尽杀绝。
冯太后自己也如坐针毡。此刻,倒并非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那小小的孩子。心里不可压抑的恐慌:也许,宏儿,也会是下一个太子!
就如当年战战兢兢,费尽心机的那个太子。
所谓的“皇帝太子”也是靠不住的,只要弘文帝在世一日,心情便随时可能改变。今日皇帝太子,谁知道会不会明日是皇帝王子?
于他的有生之年,随时可以让任何儿子上位,任何儿子下位。
宏儿的爱宠,几乎完全建立在自己的地位如何沉浮之上。但是,这地位能保证多久呢?谁知道他会如何呢?
现在,自己和弘文帝势同水火,几乎算得上彻底翻脸了,今日才会有如此大规模的报复举动,先狠狠一耳光掴下来:你冯太后,休想拿儿子做筹码!
她甚至完全可以预料,弘文帝接下来,便是借着哄抬这个小王子的身份地位,逐步扶持后宫的力量,尤其是米贵妃,让她统率六宫,彻底和自己抗衡。从内到外,弘文帝,要把失去的一切权利抢夺回去。
不止是她,几乎陆泰等敏感的大臣,也都知道了这个意图。
就在冯太后母子各怀心事的时候,忽然听得一个声音:“罪臣叩见太后,叩见小殿下……”
冯太后定睛一看,几乎连眼珠子也突出来了。
跪在地上的人,竟然是李欣!
是大臣李欣。
自己派人去抓捕了的大臣李欣,他的女婿招供,证据确凿,贪污,叛逃,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今,他却公然跪在自己脚下。
李欣的态度那么谦卑,那么恭顺:“罪臣多谢太后和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但是,眼里却流露出最最深切的愤怒和仇恨:他的女婿死了。裴攸早已被冯太后下令处死了。
冯太后但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如果说,封赏小王子,是暗暗掴下来的一耳光;现在的李欣再一次反出,便是他兜头砍下来的一刀——是彻底向臣民摆明态度,这是我弘文帝的天下,我说的如果不算,那么,其他任何人,也休想说了算。
在场诸人,不少人是汉臣,当大家看到李欣再次出现的时候,也无不震颤惶恐。尤其是李冲,王肃等人,李奕已经死了,兔死狐悲,现在,李欣又再次复出,仿佛他是一个不倒翁似的。
冯太后再是能干,再是能变法改革,可是,真正于政治狠心一图,终究还是不如弘文帝。
李欣,让众人都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恐惧:冯太后,是彻底要失势了。
这对母子的决裂,势在必行。
甚至小太子,也明显,不那么受到陛下的待见了。
就因其如此,陆泰等人,更是故意不去朝拜小太子,只联合了所有的王公大臣们,一味喋喋不休地对新上位的小王子进行吹捧……
花花轿子人抬人。
可怜小宏儿,只在众人对弟弟的恭维声里,端端正正地一直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就连美味的茶点,酒菜送上来,也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欢庆的盛宴终于沉沉。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冯太后实在不忍看到儿子坐卧不安的样子,只推说不胜酒力,带了孩子离开玄武宫。
出去的时候,夕阳正浓。
小孩子长长地吐一口气,一言不发。
芳菲看他一眼,牵着他的手,微笑道:“宏儿,今日的茶点好吃么?”
他摇头,闷闷地。
“宏儿,如果没吃饱的话,待会儿,太后回慈宁宫给你做拔丝苹果……”
他也拉太后的手:“太后,我们去散步好不好?”
芳菲笑起来,这么小的孩子,还知道散步了?
身后,跟着一众宫女侍卫,大家心里也都不好受。芳菲怕他们的情绪影响了孩子,就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带宏儿去那边走走。”
母子俩牵着手,往左边的山道走。那是一片开满了小野花的山道,各种红的,黄的小花,金灿灿,红艳艳的,十分漂亮。
小孩子却不如往日那样去摘花,只是一脚将旁边的小石头踢开。
某一刻,芳菲放开了他的手,看孩子走在自己的前面。他已经快六岁了,个头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起码高出半截,长身玉立,粉妆玉琢。
这还是他第一次遭到挫折呢。
前面是一块平滑的石板,她柔声道:“宏儿,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不好?”
孩子挨着她坐下去,随手扯一朵旁边的小花儿,看一眼,还是闷闷地不做声。
“宏儿,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太后,神情有些沮丧:“太后,我觉得父皇已经不是那么喜欢宏儿了……”
芳菲心里一震。
只说女人妒忌,其实,孩子呢?孩子难道就不会妒忌么?
她忽然想起三皇子。三皇子正是处处要强,就连骑马比赛输了一场,也会怀恨一辈子,所以,才有后来那么多的仇杀纷争。
“宏儿,太后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