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呐喊:“等我……等我啊……我来了……我来了……”
北风吹起,呜呜呜的,仿佛谁人在黑夜里,无声的哭泣。
就如一只猫头鹰,永远只能出现在黑夜里,可是,偏偏喜欢的是阳光,是走在阳光下的人儿。这一生,难道自己都没法走在阳光下,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了么?
他一直站在一棵大树背后。
心里是明白的——仿佛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选择,自己都是明白的。
心有灵犀一点通。
甚至没有点,自己就明白了。
那么多年了,那是自己养大的人儿啊,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次的选择,自己岂能不知道呢?
他就如一只在山洞里徘徊了很久的蝙蝠,已经彻底在黑夜里迷失了方向。某一刻,忽然涌起了一种很自私的念头——走吧,走吧。
只要自己和她离开这里——总会找到很满意的地方,总会有很幸福的生活。
只要在一起,哪里不是家呢?
甚至他的弓箭,他的匕首,都拿在手里。
徒手伏虎杀熊,哪一样不能养活妻儿?
他背着弓箭走了很久很久,可是,心却根本无法走远,只能靠在树上,任苍凉的冰冷刺破自己的肌肤。
芳菲在黑夜里,睁大眼睛。
仿佛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一步,就到了。
就如一头野狼,甚至已经嗅到同班的气味了。走了天涯海角,走遍千山万水,方明白,谁才是自己的同伴——
当年的小魔鬼,从未真正改变,从未变得善良。
所以,才会爱上魔鬼。
他哪里有弘文帝一丝半点的好?
他根本不如弘文帝。
可是,自己却只能爱上魔鬼。
就如魔鬼,不可能爱上天使。
她激动起来,忽然迈开了脚步,就如一头在月光下皎洁地跳跃的小鹿,匆匆地奔向月光下的同伴……
一起爬山,一起涉水,一起淌过爬满月光的夜晚……
月色,也如恋爱了一般。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冯太后————不不不,这世界上,从未有过什么冯太后……,没有那个霸道的女人,没有那个强硬的女人,没有那个伟大或者外人眼里有内宠的女人……
就小魔鬼芳菲就行了。
她的脚步变得非常轻松。
毫不犹豫地奔出去。
一旦决定了一件事情,就从未有过后悔的时候。
她奔跑得那么快,汗湿重衣。
“太后……太后……”
她的脚步一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山路,忽然变得那么滑,那么艰难……
“太后,太后……”
那声音变成了微微的惊恐,甚至压抑着抽泣。
“太后……太后……”
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跌跌撞撞的,一直跑,沿着她的脚步跑。
芳菲停下——脚步,正踩在那个巨大的枷锁图案上面——风雪,竟然无法将它彻底覆灭。它一直存在,那么鲜明。
仿佛一个不祥的谶语。
她无法呼吸,腿几乎要彻底软下去。
山道上,月光下,风雪里,孩子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哭喊:“太后……太后……太后……”
她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动。
某一瞬间,觉得自己死了。从此就彻底死去了。
比当日的中毒,死得更加彻底。再也没法活过来了。
孩子的身影那么小,那么单薄,他甚至连外套都没穿,就那样跑来,脚下还是软软的鹿皮小靴子,是他最喜欢的一双靴子,下面安了防滑的齿痕。
“太后……太后……”
她木偶一般站在原地。
孩子猛地扑上来,狠狠地抱住了她的腿:“太后……太后……”
她的声音十分木然:“宏儿……宏儿……”
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太后……宏儿醒了,看不到你……宏儿好害怕……宏儿梦见您走了……太后……宏儿梦见您不见了……”
她泪如雨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只是他的一种直觉。
朝夕相处的母子,孩子的那种直觉,不安的恐惧在提醒着他。所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见了,便立即追来。
他的衣裳那么单薄,浑身几乎冷的如冰块一般。
她解开自己的大氅,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完全不顾他身上的雪花,几乎把自己的宫衣都要淋湿了。
孩子在温暖里逐渐地停止了抽泣。远远地,芳菲看到宫灯,看到停下来的人们。
她们都是她的亲随。
他们不完全明白,但是,知道几分,所以,都默默地停留在后面,连小太子也不敢再来追了。
所有人,都沉默在黑夜里。
雪越下越大,连月亮都被彻底遮掩了。
芳菲这才明白,有些黑夜,是永远过不去的了。
那是自己的枷锁——自己不能被任何人所束缚,不能为任何名利,大义所束缚……但是,自己必须,也必将为他所束缚——
那个小小的人儿。
他一个人,力若千钧,将自己彻底束缚。
他就是强大的枷锁,把自己的四肢,彻底地锁死了。
再也没有办法了。
她紧紧搂住他。甚至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泪水,在自己怀里那种微微的颤抖——呀,他那么软弱。
他太小了,他没有依靠。
自己这么强大,这么大的一棵树——竟然妄图自己幸福,而不去管他。
多么自私的一个女人。
她脸上火辣辣的。
孩子还在小声的抽泣:“太后……太后,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的声音温和得出奇,慢慢地绕过手,去怀里的大氅,拉住他的小手:“宏儿,太后是出来看看月亮的……你看,今晚下雪,月色多好?”
孩子的眼睛亮起来,抽泣声也立刻停止了。
“太后……您看月色,为什么不叫我呀?”
“那时候,宏儿睡熟啦。本来,太后是想叫你的呢。”
他的声音兴高采烈,充满了希望,仿佛从不曾差点被抛弃。
“太后……下一次再看月亮,就叫我好不好?我还从未iejianguo见过下雪的夜晚出现月亮呢!”
“好的,以后,太后只要想看月亮,就一定叫我宏儿。”
她一伸手,竟然稳稳地将孩子抱起来。
再大再茁壮的孩子,也不过才五六岁。
再弱小再单薄的女人,她曾经有生养他的力气!
孩子咯咯的笑声,在雪地里如银铃一般:“太后,我自己走啦。”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好久没有抱我宏儿了。再过些日子,太后真的就抱不动了。宏儿快变成大小伙子了。”
“咯咯,等宏儿大了,宏儿抱太后啦。”
“好的,等我宏儿长大就好咯。”
……
雪地里,许久,他的身子也一动不动,几乎和古老的大树成为了同一的颜色。他甚至没有觉得任何的绝望和失落……只是怜悯。
那么的怜悯。
不知是在怜悯他们母子,还是自己。
那么巨大的一把枷锁……这一生,谁能绕开这把枷锁?
弘文帝,他赢了。
因为,他掌握了这把最最锋利的利器。
可是,弘文帝,他也输了。
这把利器之下,谁能成为真正的大赢家呢?
除了宏儿。
他一点也没有沮丧,相反,竟然挺直了脊梁,站立如一颗笔直的树木。
骨子里,仿佛如释重负——仿佛一种深入表里的血脉——她舍不下那样的小人儿。
自己何尝舍得扔下他?
那是自己的谁啊!
那也是自己的小人儿啊!
他笑起来,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