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太可怕了。
那是一种无形的恐惧——仿佛被一种小孩子不能理解的阴影所笼罩。
所以,才分外想念自己的父皇。
父皇才是切切实实的。
而先帝爷爷——先帝爷爷的在天之灵,真是太可怕了。
此时,自己急切需要父皇——
有父亲的小孩子,才会觉得安全。
他第一次领略到这样的心情——仿佛父亲,距离自己太远太远,远得几乎没法保护自己了。
芳菲听他哭出声来,心里的震撼,难以言语。
连羞愧都不是——而是惊惧。
她急忙牵了儿子的手,将盒子盖上,立即出去。
她亲手关了门。
门也是一尘不染的。
母子俩站在门口,孩子已经停止了哭泣,芳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身子靠着这古雅而幽静的门。
这是一道不祥之门。
不不不,是一道不洁之门。
孩子脸上还有泪痕,芳菲摸出一块帕子,轻轻地替他擦拭干净。
她的声音非常镇定,就连孩子也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宏儿,你记住,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孩子第一次没有追问原因,他只是紧紧地拉住太后的手,悄悄地:“太后,父皇也有给你留很多好玩意呢。我都知道,有些,我见过的。”
芳菲一笑了之。
此后,母子二人,再也不曾来过这里。
就连宏儿,仿佛也有一种天生的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从此后,再也没有问过母亲一句。
芳菲也不曾再次踏足。
还下令,悄然修筑了一道隔断,将这间屋子,和里面立正殿的寝宫,彻底隔开。
甚至包括罗迦的一切的画像。
全部收藏,再不瞻仰。
重门深锁。
就算是路过,就算是绕道,也是远远的。
就如那些记忆。
我们心目中曾经悲痛欲绝的记忆。
尽管我们曾经痛下决心,永勿遗忘。但是,创伤就如时间,总会不经意地抹平。
无论多么可亲可爱,都会自动愈合。
永不想念。
立正殿,真正开始了皇太后专权的日子。
没有了弘文帝的遮蔽,鲜卑贵族们,再也没法阳奉阴违。自此,才真正开始,令行禁止。许多法令,在温和之中,迅速地推进。
与此同时,大家都在关注着前线的消息。
宏儿固然每天盼着父皇的战报,冯太后也不例外。
此次出征,弘文帝率领了50万大军。
而南朝派出的军队,是新任的萧家皇帝,一个在前线作战时,临阵倒戈,黄袍加身的战将,算是南朝之中,最百战百胜之人。
作战经历,比弘文帝,不知还丰富多少人。
听闻弘文帝亲政,他当然不敢小觑,虽然由于国内矛盾严重,而且他本人身子原因,年岁以高,没法出征,但是,派出了南朝最强大的元帅战将和最精锐军队,务必要求,一举击溃北国军队,解除这一百年来,南北不对等的状态。
双方都是50万人,总计号称的100万人马,在江淮前线,拉开了大决战。
弘文帝春夏出征,一转眼,已经是秋末。
黄河两岸,草枯沙黄。
不妙的是,逐渐迎来了秋日的降雨天。
连续半个月的大雨,下得人心惶惶,几乎一出军营,就睁不开眼睛。
弘文帝坐在主帅营帐里,愁眉苦脸。
所有大臣都等在外面。
每一个人都忧心忡忡。
按照惯例,这样的天气最容易引发大规模的瘟疫。起因是南朝军队,筑起了大量的水坝,阻挡了北国军队的进攻。
北国军队不谙水性,长时间在这样燥热的夏秋天气里行动,作战不利,没法取得任何的先机。反而被南朝处处抢先。
不仅如此,大雨一蔓延开去,瘟疫流行,军中开始人心惶惶。
连续几次作战下来,折损人马,已经快10万了。
南朝方面探听得这种情况,也不知是不是在大坝的水里加了什么东西,或者是从对面,扔了几十具死亡腐烂的尸体过来。
不久,瘟疫横行,北国军队,死伤竟然高达25万多人。
弘文帝信心满怀,本是为了扭转颓废局面,一改自己朝中无人,李将军,源贺等老将死后,受敌国蔑视的状态,不料,出师不利,几个月下来,战事毫无进展不说,己方先死伤了20多万人。
如此大规模的损伤,实在是非常罕见。
他整日呆在营帐里,召集将领们,苦思破敌之法,却别无良策。
这一日,他干脆屏退了没有主意的老将们,一个人独坐营帐。
陆泰等人一直等在外面。
这时,任城王和王肃等人从外面查看军情回来。
任城王问:“陆泰,陛下呢?”
“陛下还在营帐里,整天都没出来过。”
他皱着眉,反问任城王:“我也在好奇,难道陛下也怕瘟疫,不敢出来了??”
王肃和陆泰素来不和,但是在军中,还向来彼此相安无事。此时,听得陆泰的话,却大摇其头。
陆泰怒道:“王肃,你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只是陛下未必如你所想。”
王肃当然比陆泰更加了解弘文帝的内心想法。昔日的北国列祖列宗们,无不挥鞭南下,纵然是太祖时候,一穷二白,粮草不足,也能打到健康边上,差点令南朝皇帝弃城逃跑。
但是,此时的北国,在变法之下,粮草充足,比以前富裕多了。
可是,这一次,还没怎么交手,就损失了一大半的人马。
现在,南朝的50万人马,还是好端端的。
如此对抗下去,怎生是好?
弘文帝丢不起这个脸,所以,闷闷不乐。
这些,王肃也不和陆泰这个武夫争辩,悄然进去求见。
弘文帝见了他。
这些日子,他消瘦得分外厉害。
本来,回到平城后,大臣们见他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转,身子也逐渐健壮,对于他的御驾亲征,大家都抱着很大的信心。
但是,在轮番的打击之下,他的脸色枯萎得非常迅速。
王肃见他面色晦暗,心里暗暗焦虑。
弘文帝在营帐里踱来踱去,“王肃,你素来足智多谋,这次,你有什么好办法?”
王肃立即道:“回陛下,小臣认为,如此相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天气逐渐冷了,会有利于我们,但是,我们损失巨大,南朝人马众多,士气正旺,我们不如马上退兵……”
弘文帝也不是没有想过退兵的问题。
可是,此时,如何灰溜溜地回去??
自己便是为了解除边境的危险,留给儿子一个太平无事的江山。
此时,轻言回去,岂不是让芳菲和儿子失望???
他断然道:“朕不回去。北国历史上,没有这么窝囊的皇帝。”
王肃见他态度坚决,忽然道:“现在南朝为了速战速决,不时挑衅我们,发起进攻……”
弘文帝问:“你有什么办法?”
王肃道:“小臣认为,不如以逸待劳,对他们的挑衅不理不睬。”
弘文帝不悦道:“朕倒认为,这么干耗着,不如一次决战。哀兵必胜,趁着我们还有一丝锐气,不然,等军心彻底动摇,就没法了。”
王肃看着外面连天的雨幕,不慌不忙道:“陛下有所不知,南朝军队这次修筑大坝抵抗我们,但是,他们行动仓促,现在又下这么巨大的暴雨,大坝是否坚固,还很难说。我们在高位,南朝军队在低位,如果大坝一旦垮塌,敌军不攻自破……”
弘文帝听得言之有理,但是,又觉得希望渺茫,便没什么答应,让王肃退下了。
又是连续五日的大暴雨。
这一日,探子急报,果然,南朝的大坝,因为无法抵御暴风雨的袭击,被冲垮了。
这一下去,可不得了。
南朝军队处于下游,大坝忽然被冲毁,大家哭爹叫娘,只恨少生了两只腿。被洪水冲走的,互相践踏而死的,也几乎多达二三十万人。
消息传来,北军哗然。
弘文帝听得消息,一口气从胸口下去。
这次出征,双方还没正式决战,就因为洪水,瘟疫,加起来,损失人马,多达五六十万。
真是一场比厮杀更加残酷的战役。
探子刚一下去,外面的将领们正奉命进来。
弘文帝也有点开心,站起身,正准备和他们商议下一步的进攻计划,但是,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两边服侍的太监见他身子摇晃,立即抢上去扶住他。
“陛下,您在发烫……”
“马上传御医……”
弘文帝的身子躺在床上,心里却是非常清醒的,御医还没进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快,马上回去……”
近臣们面面相觑。
“快,马上回去……传令下去……班师回朝……”
他只能勉强说完最后几个字。
仿佛是一种天意,一种最后的回光返照。
赶回去,也许还能见到她们最后一面。自己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就只见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