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秀啊,四姑也知道你难,可你趁年轻,累就累点,得多加把劲儿啊,要不然你欠的那么些钱,什么时候能还清?还不清你不是一辈子都背着债,是不是?”
“是。”
“那就这样吧,长途费可贵了。以后你要按时打钱,四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尽量按时啊,要不你离这么远,跑了都没处找去,你说是不是?四姑也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你欠的不只我一份儿,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你多为我们想想,好吧?”
“好。”
李程秀挂了电话,只觉得身上都累散架了。
挣扎着爬起来,简单地洗了个澡,出来就坐在他的小床上,从枕头下边儿掏出一个被翻得边角都翘了起来的旧存折,对着上面的数字发呆。
突然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身子一动,床吱呀直叫。
他连忙拿过手机,看了看上面的陌生号码,轻轻按下通话键。
“喂?”
那边儿传来几声轻轻的呼吸声,然后试探着问:“李程秀?”
李程秀手一抖,电话差点儿拿不稳。
他记得这个声音,今天刚听过,是那个“邵总”。
对方听这边儿没声了,又叫了一声:“是李程秀吗?”
李程秀迟疑了半天,终于小声说:“是。”
那边儿松了口气,轻笑道:“我还以为打错了呢。”
李程秀沉默地举着电话,贴在右耳边儿上。他从刚刚听到了这个声音,就把手机从一贯听电话的左耳挪到了弱听的右耳。似乎把这个音量降到最低,就能让他的不安减到最低。
“怎么不说话?”
“……邵总。”
“嗯,你还记得我的声音,不错。”
李程秀不知道说什么,就沉默着。
“我跟你们经理要了你的电话。是这样的,明天你几点下班?我去接你,我们商量商量派对的事。”
李程秀对他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感到反感:“明天,不上班。”
“哦,那正好,你有更多的时间为我服务了。那么你家在哪儿?明天上午我去接你。”
李程秀慢慢道:“明天,休息。”他刻意加重了休息两个字,他一个星期只有这一天休息时间,明天还得去汇钱,并不想跟这个邵总见面。
那边沉默了一下:“小李师傅大概也累了,既然如此,明天你就好好休息吧。后天我再去找你吧,就这样,再见。”
对方果断地挂掉了电话,李程秀能听得出来他的不悦。
他躺倒在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不管他有多不喜欢,多不想和这个姓邵的人相处,他抗拒不了送上门来的钱。
他把握在手里的存折重新塞到枕头底下,紧紧地抱着枕头,疲惫了一天的身体,很快进入了睡眠。
后天他再去上班,另一个姓刘的副厨师长也来了,看他的眼神就很不对劲儿。转着弯儿打听那天的事儿,什么那天他做了什么菜,老板是怎么说的,维多利亚港的派对要给他多少钱,什么时候去,邵老板这几天还来不来。
除了他做了什么菜之外,其他的事儿李程秀上哪儿知道去,就诚实地一一答不知道。
刘厨听着听着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弄得李程秀工作的时候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一天都没舒坦。
别看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酒店,里面的明争暗斗却一点不含糊。尤其是新开的店,作为被派来“开荒”的先驱部队,以后能得到升迁的机会最多,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往上爬。本来最不被看好的李程秀,如今却是第一个在老板和老板的朋友面前狠狠露了回脸的,这不能不引起别人的嫉妒。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十点下班了,李程秀急急忙忙收拾了东西,赶紧往外走。
他今天从正门走的,刚出了酒店大门,明黄的灯光下一辆香槟色的跑车横在他眼前。
那辆车看上去非常的漂亮,前盖特别的长,车身特别的亮,看上去就很贵。
李程秀扫了一眼,也没在意,拎着一兜子明天要当早餐的剩菜低头往前走。
他经过那辆车旁边的时候,车喇叭突兀地响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惊诧地看向车窗。
车玻璃慢慢地降了下来,李程秀隔得不算远,顿时感觉到一股冷气从车里窜了出来。
年轻的邵总的脸探出车外,挥手冲他打了个招呼,笑道:“我来接你了。”
李程秀深吸了好几口气,怔愣地看着他。
来人见他还是那副傻愣愣的样子,皱了皱眉头,打开车门下来,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小李师傅?”
李程秀尴尬地回过神儿来,看着伸到眼前的手,下意识地要伸手,一抬胳膊才发现右手挂着塑料袋,连忙把塑料袋子换到另一只手,然后轻轻地伸出手去跟他握了握。
这人的手干燥有力,不知为什么,李程秀觉得他的力道有点刻意。
李程秀叫了一声:“邵总。”
“叫邵总就太见外了,李程秀,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李程秀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早猜到他是那个邵群,可是亲口听到他证实,依然让他一阵心慌。
李程秀微微抬起头,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嘴小声说:“记得。”
邵群眼睛一亮,笑道:“真的记得?我们该有十多年没见了。那天看你的反应,以为你对我完全没印象了,我还挺难过的。我们毕竟同学一场,不必这么生分,还是你还记恨我小时候干的那些蠢事?”
李程秀脸颊发烫,额头上慢慢渗出了汗珠。
邵群故意强调了“小时候”三个字,似乎如果他还对他年幼无知时对他造成的伤害耿耿于怀,就是他小肚鸡肠心胸狭窄。
确实,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能懂什么呢。现在回过头去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也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当年仿佛天塌地陷一般恐怖的灾难,现在想想,也只是因为年幼,而被无限放大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他依然活得好好的,换了一个城市,甚至没人知道他是谁,谈何记恨呢。
他并不记恨邵群,只是面对这个人时的惶恐和自卑,这么多年来依然没有变化。可能的话,他甚至不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一起下班出来的同事,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都要看上几眼。俩人都被看得很不自在,邵群见他不说话,就道:“上车吧。”
李程秀犹豫地看着身后的车:“做什么?”
邵群道:“谈工作的事。”
李程秀想跟他说,这么晚了谈不了什么,不如改天。可是一想到这么一拖再拖,若是把邵群得罪了,于他没有任何好处,既然人都来了,他不敢转身就走。
于是点了点头,上了车。
当邵群也坐到车里,把车门顺手带上的时候,狭窄的空间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油烟味儿。
在空旷的停车场李程秀没觉得自己身上味道这么重,可是一旦被关在封闭的车厢里,那股味道就无所遁形,连他自己都觉得尴尬。
邵群皱了皱鼻子,把四面车窗都降了下来。他这一举动让李程秀更加不安,面上红得能滴血。
他不禁想到了十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每天一身油烟味儿地上学。周围的人都对他退避三舍,开始时同学们那种厌恶的神情真的刺痛了他,后来渐渐地也麻木了。
自从他自己工作,有了稳定收入后,他都尽可能地把自己弄干净。只是刚下了班,还没来得及洗澡,没想到如今却又跟当时嘲笑他的人坐到了一起。
这仿佛一切都没变,邵群还是那个永远干净高傲的贵公子,而他还是那个没人管没人疼,每天臭烘烘地往学校跑的娘娘腔,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厌恶自己。
现在他明明已经不一样了,为什么邵群看到的还是这么狼狈的自己。在依然光鲜亮丽的邵群面前,他依然是那么的无地自容。
香槟色的跑车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邵群一路沿着海岸快速地前行,海风吹得李程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只能紧紧地抓着胸前的安全带,忍着一阵一阵的恶心。
等开到市里,邵群的速度才慢下来,车窗也升了上去。邵群仿佛是一路都在憋着气一般,此时才松了口气,换下了刚刚一直绷着的脸,轻松的冲他一笑:“没事吧,我开车就是有点儿快。”
李程秀面色苍白地摇摇头。
“你吃饭了吗?”
“吃了。”
“那我带你去吃宵夜吧。我以前来深圳的次数不多,不过以后有可能在这里长期发展,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我们,谈工作?”
邵群轻笑道:“那家店的糖水做得非常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你这个大厨的眼,先去尝尝吧。”
李程秀不再追问。邵群还是跟以前一样,说的话就不容别人反驳,一切都得按照他的意思来。
邵群把他领进了一家茶楼,服务员都认识他一般,熟门熟路地带他们进了一间包间。
邵群随便点了十多样东西,点完后对李程秀道:“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饿了。”
李程秀不知作何回答,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邵群沉默地看了他两眼,突然挪着椅子往他身边靠了靠,柔声道:“程秀,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你一直很紧张,难道很讨厌我?”
李程秀诧异地抬头,正对上他漂亮明亮的眼睛,心里狂跳了几下,尴尬地摇了摇头。
邵群诚恳道:“在异地能碰上以前的同学,其实我挺高兴的。这么些年我也一直没忘记过你。我当时小,不懂事,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道歉,没想到真的能再见到你,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你愿意接受吗?”
邵群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太过诚恳,以至于李程秀听了反而更加局促,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他当年确实相当恨邵群。如果不是他,他今天就不会窝在一个酒店里当厨子。他应该能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学,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是时隔十四五年了,很多东西他都有了更通透的认识,也开始相信命运。邵群之于他,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印象,就像他不会去恨小时候总抢他糖的小孩一样,他早就对于这个人,快没有记忆了。
在那样认真恳切的目光下,李程秀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他觉得从那天见到邵群到现在,一直堵在心里的硬疙瘩渐渐消融了。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是第一次对着邵群,清晰而毫不迟疑地说:“没关系。”
邵群看着他的眼神,异常地明亮,看得李程秀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才撇开头。
样式精美的点心很快一样一样摆了上来,邵群热情地招呼他吃东西。
李程秀食量不大,晚饭也刚吃过,不太有胃口,就随便夹了几样。
邵群边吃边问他这些年的情况。
李程秀就轻描淡写地说,退学之后就去打工了,后来说深圳有很多工作的机会,就来了。
邵群点点头,沉默了片刻,说:“那件事之后,我家里把我送英国去了。等我再回来,去找过你,但是已经找不到了。”
李程秀想到那时候的艰难和窘迫,胸中就憋闷不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哦”了一声。
邵群放下筷子,再一次重申:“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很多年没有人对李程秀表示过殷切或好感了。他习惯了或被厌恶或被忽略,有一个人能因为见到他而高兴,哪怕可能只是客套话,对于他来说也是有些受宠若惊的。邵群的优越和光鲜,突然也变得不那么让他排斥,李程秀心情好了一些,就慢慢的一字一句地说:“谢谢。”
“我才要谢谢你,愿意帮我这个忙。”
李程秀想起他们要谈的“正事”,就问:“派对,要怎么做,我没有经验。”
“没关系,你不用有负担,具体的事有具体的人操作。你只要负责定菜单,和要采购的东西,然后提前做些准备,当天把菜准备好就够了,跟你平时在酒店做的相去不远。”
李程秀听得这话安心不少。他没做过类似的工作,只有以前酒店接待会议团的时候,可能有可以借鉴的地方,但他还是怕搞砸了,以后在酒店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邵群就给他大致讲了派对会来多少人,菜色主要的口味,一定要有的几样特色菜等等,李程秀认真地听着。
最后邵群说过两天带他见这次派对的负责人,到时候他们一起着重商量。
一顿饭吃下来,李程秀终于打消了在邵群面前的那份局促紧张,说话也越来越顺畅完整。
邵群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以前说话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李程秀愣了一下,本来刚捋顺了的舌头仿佛又打了结。
在认识邵群之前,他就已经很沉默寡言。退学之后,变得更加自闭,好几天不说上一句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小时候总和女孩子玩儿在一起,等长大到能分辨男女时,他的整个人,从行为动作到处事方式到说话的语气,已经在男孩子中显得怪异另类,因此总是被嘲笑。他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只能用沉默掩饰。
越不说话就越不会说话,现在已经变得不会说话了。
本来俩人聊得顺畅,李程秀一时有些忘形,邵群这一句提醒,仿佛一下子把他打回了原形。
邵群也觉得挺尴尬,“我只是随便问问。”
李程秀低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邵群微微欺近他:“不过你变化不大,还是以前的样子。”
李程秀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把身体和他拉开距离。
“你也,变化不大。”
邵群勾着嘴角一笑:“你知道吗,那天我见到你后,我跟大厉他们说了,你还记得大厉他们吗?”
李程秀身子一抖,脸色变得苍白。
邵群还自顾自地说着:“他们都挺高兴的,很想见见你。大厉和阿文在北京呢,小升在上海,本来我一直邀请他们来参加派对,他们都说忙没空,结果一听说你在,都说一定来,你看看,你面子比我还……”
“不要。”李程秀小声说。
“什么?”
“不要。”李程秀抖着声音说。
他连邵群这个人都不想见,更别说他的那些朋友了。他不明白见到他,究竟有什么可让他们高兴的。
当年把他当畜生一样耍,如今若无其事地跟他道个歉,他们就成了多年不见的旧同窗了吗?他们何时有要好到可以坦言欢笑的程度?
当年的事,总可以归结一句年幼无知,所以他早就不在意了。如果不是邵群的出现,应该说他早就不记得了。
可是这群人如今要再次集体出现在他面前,就好像多年前一起追着他咬过的狗,哪怕那群狗已经长大了不咬人了,他还是心有余悸,还是止不住地厌恶。
邵群沉默地看着他,突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你不想见,我就不让他们来。”
李程秀身体猛地一震,哗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许久不曾和任何人有过身体的接触,此时竟有种慌不择路,想破门而出的冲动。
邵群尴尬地收回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转瞬即逝。他也跟着站了起来,道:“你吃饱了?那我送你回家吧。”
李程秀点了点头,拎起旁边椅子上的塑料袋,安静地跟在邵群身后。
邵群一回身,就看见他低着头,像女人一样把袋子抱在怀里,慢腾腾地走在他身后。他皱了皱眉,快走了几步,穿过茶楼大堂的时候,跟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两人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
邵群按照李程秀说的地址把人送到地儿,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那栋破旧的老式公寓:“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语气里面甚至是带着惊讶的。
李程秀脸上有些发烫,他很想告诉他有很多人都会住在这种地方,又觉得跟他这样的人多说无益,就说:“谢谢,送我回来,我走了。”
邵群点了点头,把车门锁给他打开。
李程秀正要打开车门下车,邵群突然叫住他。
“程秀,你下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下星期三。”
邵群摇摇头:“下星期三太晚了,你这个星期六请一天假吧。”
李程秀一愣,心里顿时有几分不舒服:“不能请假。”
“有什么不能请假的,酒店也不是没了你不行。”
李程秀依然摇着头:“不能请假。”请一天假就拿不到奖金,他凭什么为了他一句话就得请假。
邵群脸上终于露出几分不耐,扒了下头发,道:“如果你担心你们老板,我会跟他打招呼的。就这么定了吧,要是等到下星期三,时间太紧迫了。我希望我办的Party让人挑不出瑕疵,也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这不也是你们老板要求的吗?”
李程秀哑口无言。看着邵群跟他挥手再见,然后升上车窗,一踩油门车就飞驰了出去,仿佛多留一秒都难受。
李程秀依旧抱着他明天的早饭,吭哧吭哧地摸着漆黑的楼道上楼。
每次走这个楼梯,他都挺害怕的。楼道里的灯泡坏了,常年没人修,楼梯又窄又陡,晚上必须摸着墙前进,可是墙面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白天他经常看到很多污秽的东西附着在上面,每次摸黑上楼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提心吊胆的经历。
回到自己的屋里打开灯的一瞬间,他浑身都被汗打湿,整个人虚脱一般躺倒在床上。
没有光亮的楼梯间,前后看不到头的黑暗,死一般寂静的校园,他哭着喊着放他出去,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楼里,更显得阴森可怖。
这个遥远的噩梦因为邵群的出现,而愈加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