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填回来,叫你们人人都死,个个不留!
一行人拿了钱,又去落店,可谁也没有官府开出来的路引凭条。于是吴用少不得又把谎话说一遍,客店掌柜的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收了十倍的房钱后,收容了这些人——用掌柜的话来说,我收留你们这些来历不明之人,担着天大的干系,只收十倍房钱,已经是很便宜了。
宋江报复名单上的人,又多了一个,但这时顾不得肚里发狠,先去请大夫再说。谁知这店里的店小二和镇上棺材铺子掌柜的沾亲带故,满口包票之下,把镇上龙王庙里住着的野大夫胡先生请来了——蚊子腿虽小,也是肉啊!
说起这位胡先生的医术,和从前清河县里的赵捣鬼有一拼,是唯一被这个镇上棺材铺子掌柜引为知己的人。但店小二隆重介绍这位胡先生是镇上最好的名医,两眼一摸黑的宋江也只好相信了,于是胡先生就一本正经地上前给小孩子望闻问切起来。
吴用在旁边迟疑道:“敢问先生,你这搭脉的手法怎的和旁人不一样?”
胡先生冷笑道:“你懂得甚么?我这是以佛理入道,独树一帜的‘一指头禅’,与世俗庸医相比,判若云泥!尔辈井底之蛙,休得在旁边聒噪——去!去!”
店小二帮腔道:“我们这位胡先生,乃是孤高的国手,他治过的病人,再没有复发一说,镇里镇外,谁不知道?——客官们不用这么看我,若小人虚说一字,叫我活不过二十岁!”
敢说这话,店小二有倚仗——一来他说的真是实话,被胡先生治过的人,十个有十个都进了他亲戚的棺材,死人的病如果会复发,那可就可怕得紧了;二来,他今年已经二十一岁,就算话中有甚么没检点出来的漏洞,也必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宋江等人听了店小二这话,都不由得信了,大家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胡先生——天朝果然是藏龙卧虎,想不到在这么一个小镇子上,都隐居着这么一位堪比神医安道全的大国手。落难时能遇上这等奇人,真是难得的幸运啊!
道貌岸然的胡先生诊完了脉,眉关皱得能发出铜锁阖上时的那“咯嗒”一响。宋江心里也是“咯嗒”一响,颤声问道:“神医,小儿这病……?”
胡先生摇头不言,宋江情切之下,直跪了下去,叩头道:“神医慈悲,只消治好了小儿,便是倾家荡产,也是甘愿!”
“这厮造化低了!”胡先生一边心中好笑,一边装模作样地扶起了宋江,暗道,“老子倒也想挣你这倾家荡产的钱,可惜却没那般本事,咱们只好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吧!”
看着满脸希冀之色的宋江,胡先生捻须道:“你儿子这病虽重,但在吾看来,亦易事耳!但有一样,这药方中有一味主药,却属稀奇,若给你儿子用了,将来再有人得病求到我门下,知道的说我缺了药材,不知道的必然说我医术低劣,众口铄金,岂不坏了我的名头?”
宋江又是双膝一软,满口包票:“神医!神医!您大发善心,救救小儿!小人虽遭了难,但家里还颇过得,神医治好了小儿,我打了金牌,一步一拜,从郓城磕到这里来,让神医名满天下!”
店小二帮腔道:“这客官可怜,胡先生开恩吧!”
胡先生叹一口气:“罢了!医者父母心,我就把金子作废铁卖了吧!客人一手交钱,小二就手跟我回去取药,咱们两下里干净!”
宋清在一旁提心吊胆地问:“多少钱?”
胡先生手背向下:“非五十贯不可!”
宋清倒吸一口凉气,哀求道:“神医,家财万贯,还有个一时不便。我们落难的人,实在凑不起这么大数目,能不能……”
店小二也帮腔:“胡先生,您这价钱只当在皇帝身上使,怎能往客人身上用?这时掏个好心,留多少日后相见的余地。”众人听了,皆为碰上了好人而庆幸不已。
其实,店小二想得更远了一步——如果这些客人现在就被胡先生把钱骗光了,吃药后拿鸟毛去买棺材啊?
于是,见义勇为的店小二反主为客,倒替宋江他们争讲起数目来。正嘈嘈着,却听宋江一声断喝:“不必多说了!”说着手一张,一颗夜明珠在掌心里滴溜溜转动,光照满室。
这颗珠子,宋江贴肉藏着,刚才没当,是因为这玩意儿价值连城,一露白就太招摇了。现在钱不够,珠子凑,给儿子治病要紧。
胡先生和店小二大张着嘴,尽皆呆了,涎水流了多长都不知道。二人心底有一万个声音在乱叫:“发了!这回发了!干完这一票,一辈子都足了!”
他们发呆,宋江却急了:“治病如救火,神医还不带我赎药去?”他怕店小二是粗人,手脚不稳洒了药,非亲自前去不可。
胡先生魂不守舍地问:“这颗珠子……真……真是给小人的?”
宋江不耐烦了,把珠子往胡神医手里一塞,推着他出门去了。
终于,药赎了回来,宋江亲自守着煎熬,灶火映在他的脸上,满面的红光,透出来的都是无尽的希望。宋清陪在他身边,兄弟二人不时相向而笑,宋家的香火必然要象这灶火一样,旺旺的传下去。
药煎好了,晾到合适的温度后,小孩儿却哭闹起来,就是不张嘴。到此时,不狠心也不行了,宋家哥儿俩一个按住孩子,一个捏住鼻子,孔明孔亮帮着往嘴里灌,虽然洒了些,但到底还是孩子拗不过大人。
服药后,孩子就哭,哭得宋江心里百爪挠心,只好躲到店外去,在店旁大树下跪了,虔诚祈祷:“太上老君,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还有周天诸神,便许下一万卷经,一千座观,只求保佑我孩儿药到病除,长命百岁……”
不知跪了多久,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没了,宋江心上喜道:“好了!孩儿睡着了!”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小孩儿苍白着脸睡在那里,宋江爱怜横溢地上前替儿子擦口上的涎水,却是浑身一震——小孩子身上犹有余温,但是已经没气了。
一时间,宋江如坠冰窨,在脚地呆立了半天,心上有个声音拼命叫道:“不怕!不怕!这是我的幻觉!全是幻觉!你们骗不倒我的!”一阵风吹进屋中,灯苗儿晃了几晃——宋江松了一口气,孩儿这不是还在呼吸吗?喘气都喷在自己手上了!
宋清也蹑手蹑脚地进来了,手里端了个碗,碗上犹在冒着白气。原来他也没有闲着,方才宋江跪着拜神的时候,他转悠着往镇子上去买糖了。等闲的红蔗糖,宋清还嫌粗糙,看不上,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卖绵白糖的,雪花似的白,五百文钱一厘儿,寻常人家也吃不起。宋清一挥手买了三贯钱的,兴冲冲回来,冲了糖水给侄儿润苦。
害怕惊觉了睡着的孩儿,宋清不敢大声,只是无声地动着口唇,向哥哥道:“白糖!白糖!”但随即宋清哑然失笑——不叫醒侄儿,怎么喝甜水呢?
将手往侄儿颈下一搭,宋清矍然色变,“当啷”一声响,一个粗瓷大碗已经象破碎的心一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这正是:
几处求神违我愿,一场奔波为谁甜?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