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归,直闯过了刀山枪林,那一股凛冽的锋锐之气,正是最盛的时候——奸邪鼠辈,自然是望而丧胆。
眼看张叔夜来到虎帐之前,张干办战战兢兢地迎上,行了一个只有杂技艺人才能完成的大礼,恭声道:“这位大人就是济州太守张叔夜张大人吗?小人奉太尉钧旨,在此恭候张大人多时了!”
张叔夜只有一个字:“讲!”
张干办小心翼翼地道:“太尉大人有令,帅帐重地,持兵器者不得擅入,请张太守解下佩剑,再入内拜谒。”
冷哼一声,张叔夜亢声道:“岂有此理?军中何时有了这等荒谬的讲究?若高俅所到之处,三军将士都得弃兵解甲,还打甚么仗?讨甚么贼?误国覆军,皆由此辈谬令而来——待吾当面怒斥于他!”现在除了杀皇帝,没什么事儿是张叔夜不敢干的,说着手按宝剑,就要往帅帐里闯。
张干办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已经跪倒在地,抱住了张叔夜的小腿,干嚎道:“爷爷!我的亲爷爷!您老人家可怜可怜小人!若您不解剑,就是我办事不力,违了太尉大人的军令,那时小人自然是个一死,倒也一了百了——只冤了我家中八十岁的老娘三岁的孩儿——张太守!张大人!您老就发个慈悲吧!”
闻焕章已经号准了张叔夜这种人的脉,知道他们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移,除了伤之以哀,动之以情,别无它法。眼见张叔夜长叹一声,解下佩剑,交予了张干办,闻焕章右手在左手掌心里一击,喜道:“吾计成矣!”
当下趁着张干办给张叔夜叩头谢恩的时候,闻焕章溜进帅帐,摆出仙风道骨的高雅气质,一边向着高俅悠然施礼,一边淡淡地道:“小生幸不辱命,已经将张叔夜佩剑解去了!”
话音未落,张干办捧了张叔夜长剑,进帐来献,高俅见了,胆气顿觉壮了三厘,当下打发了张干办,高俅高踞于帅案之后,将案几一把,喝道:“传张叔夜!”
帐边专门打帘子的虞候急忙长声道:“太尉钧旨,传济州太守张叔夜进帐——”
门帘一掀,高俅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帐门口一人挟光而立,刺得他眼珠子生痛,对于已经习惯于阴暗朝堂的高俅来说,这光明简直就是他势不两立!
于是高俅把桌上虎胆一拍,大吼道:“大胆张叔夜!见了本大人,如何不跪?”
就见张叔夜大步抢到帐中,长身而立,须眉皆张,亦是一声大吼:“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下跪地,中跪人君——若是佞臣贼子,见而不跪!”
都是大吼,却有猫嚎与虎啸之别,帐中诸人听着,无不色变。高俅又是胆战心惊,又是老羞成怒,恨不得拍碎了面前桌子,大叫道:“老匹夫!竟敢如此无礼?欺本大人刀枪不利否?”
这时党世英、党世雄都已候在帐外,身边几十名膀大腰圆的刀斧手,此时听到高俅发躁,都是摩拳擦掌,只待自家主子一声令下,就要冲进去拿人。
张叔夜眼望高俅,神威凛凛,高俅被他气势所慑,竟如被钉子钉住了的青蛙一般,一时间动弹不得。就听张叔夜冷笑道:“太尉刀枪之利,某亦深知——营门前刀山枪林,吾亲身试之,方知太尉刀枪之利,是怎样的甲于天下!”
这一言既出,只激得高俅满面通红,一时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闻焕章心道:“这张太守已经失心疯了,看透了生死,以势胁之,又有何用?”当下凑到高俅耳边,嘀咕了几句。
高俅听了,精神一振,当下转嗔为喜,喝道:“张叔夜,本大人不屑陪你逞那等口舌之利,我只来问你——你可知罪?”
张叔夜反问道:“吾有何罪?”
高俅拍案道:“你还给本大人装傻?我来问你——老子兵进济州,那是多大的动静?怎的你并不前来界首迎接?不来迎接,倒也罢了,为何老子派人去济州联络,你却闭城不纳?闭城不纳,那也罢了,竟然还敢杀了老子的亲随——张叔夜!你好大胆!老子再不堪,也是官家金台拜帅,捧出来的!你如此蔑视老子,就是蔑视朝廷威严,蔑视当今圣主!张叔夜!我来问你——你仗了谁的势,竟然敢如此欺心罔上?!”
张叔夜朗声道:“吾不闻有朝廷太尉驾临,只知有十万贼兵入境,破人屋,夺人家,无恶不作!我替朝廷镇守一方,不能讨贼,已属羞惭,岂能自甘堕落,前往迎接贼寇?有贼寇先锋,一无文书,二无令信,前来赚我城池,我岂能开门揖盗,自陷于水火之中?既传御诏,何敢将御书手笔掷落于泥涂?此等罪人,不斩留他何用?高俅!我来问你——你为何保国安民的天朝官兵不做,竟然做起了强盗?你仗了谁的势,竟然敢如此欺心罔上?!”
高俅心下有鬼,被张叔夜这一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问得哑口无言,只恨无地自容,幸有旁边闻焕章从容道:“张太守此言差矣!老子云——兵之所居,荆棘生焉;大军过处,必有凶年;孙子也说过,兵乃凶器,可见自古以来,兴兵必然扰民,此是常理,圣人亦不能违背,何况我辈普通人呢?如今兴兵讨贼,便如割肉剜疮,须当忍一时之疼痛,方能痊愈。若是心慈手软,没有舍小家顾大家的胸襟勇气——唉!吾见其殆矣!殆矣啊!”
一听这话,高俅真如败部复活,死里逃生一般,心下说不出的畅快,暗道:“果然养着这等读书人,到头来是有用处的!”当下得意洋洋地向张叔夜道:“张太守,连老子和孙子一家子圣人,都说打仗就是祸害老百姓,圣人都要祸害,何况我等不圣?嘿嘿——你还有什么说的?”
张叔夜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悲愤:“世上多少事情,都坏在这一等蝇营狗苟、趋炎附势的读书人手里!见了你辈,方知庄子所言‘绝圣弃知,大盗乃止’也有几分道理!”
闻焕章微微一笑,曼声道:“绝圣弃知,大盗乃止。其下却有‘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太尉大人,张叔夜之心,不可测啊!”
高俅愕然道:“甚么意思?”
闻焕章巧言令色道:“太尉大人,张叔夜说,抛弃了古往今来的圣贤知识,才不会出现窃国大盗;又说,烧了当今官家的符宝印玺,老百姓就能朴素无欲;他还说,把祖宗的法律都废除了,老百姓就能参政议政——太尉大人,张叔夜他一个小小的太守,却把这些骇人听闻的念头时刻放在心里,他想干什么?小生真的想不透哇!”
高俅听了这些话,又惊又喜,拍案叫道:“好你个张叔夜!原来你的心里,居然藏了恁多的龌龊,枉你还有脸以忠臣自居!你心存怨望,诽谤官家,妄议朝政,条条款款,都是不赦的大罪——你还不与本大人俯身束手,更待何时?”
张叔夜怒目圆睁,喝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纵是尔等深文周纳,又岂能障天下人之目?塞天下人之口?蔽天下人之良知?掩耳盗铃,真令吾可发一笑!”
高俅听了,心中一动,理直气壮地叫了起来:“张叔夜!你休要装清白!看本大人明察秋毫,揭穿你这一代忠臣的真实面目!”这正是:
刀山枪林才通过,谗言佞语又飞来。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