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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与药)一药医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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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懒贼给教训了一顿。

    但王小元却并没感到想象中的欣喜,他反而有些茫然:胜过金乌后,他确是自由了,可要往何处去呢?江湖之大,他可随性而游,却也再无一定所。嘉定他是回不去了,是要往南面广信走,还是向北边渔阳行?

    他犹犹豫豫,忽然发觉金乌居然没半点声息,抬头一看时却发现这人倒在地上不动了。

    一瞬间王小元居然有些心慌,他试探地唤了一声:“少爷?”

    那人一动不动,像是涸辙里了无声息的鱼儿。于是王小元心里更慌了,他方才用刀柄撞了金乌胸口一下,不知是否未控制好力道,反而将那人击昏了。

    于是王小元赶忙俯身去扶他家少爷的肩,金乌软绵绵地任他翻了过来,只见他脸色苍白,紧抿的唇似是失了血色。王小元猝然间方寸大乱,唤道:“少爷……”

    难不成自己下手过重?他心中顿时懊悔不已。

    没想到此时金乌闭着眼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坏笑。还未及对方反应过来,他便猛然挺身跳起,额头重重磕上了王小元的脑袋!

    王小元被他磕得眼冒金星,低声呼痛。这时金乌已一骨碌翻身而起,刹那间一把将他掼在墙边,狠狠一剑扎着衣襟把他钉在墙上。

    待晕眩稍过,王小元才发觉金乌得意洋洋地背着手在他身前踱步,嗤笑道:“太嫩了。连这等技俩都会上当受骗,你说你还对得起自己的名头么?”

    王小元可不知他在说些甚么,却也微愠:“…你骗我。”

    金乌挑眉,极尽嘲讽之神态。“我骗你是我的事,你上不上这个当就是你的事了,呆瓜。”

    他一瘸一拐地往漆木桌行去,伸手拾起地上的茶盏。所幸陶壶未被他俩打闹波及,还好端端地置于桌上。

    于是金乌慢悠悠地倒了些清茶饮了,斜着眼睨着被剑钉在土墙上的王小元,疏冷地道,“赢的人是我。”他低下眼,望着盏中茶末,语调阴冷。“我当初放你出金府,可不是为了让你在外胡乱闯荡…劝你有些自知之明。”

    王小元语气平静地道:“甚么叫自知之明?少爷,这天底下最对自己摸不着头脑的人就是我呀。你藏掖着甚么都不与我说,还指望我聪颖过人,能一眼看透?”

    金乌猛然抬头。

    这似是一语道出了他们间一直以来存在的隔阂。虽说对自己的身世早有怀疑,但王小元每每有意过问试探时总会被金乌与三娘含混带过。到头来蒙在鼓里的人似乎只有他一人…这孤寂的滋味可不好受。

    王小元接着道:“你嫌弃我,又不愿放我离开,还叫我去悬崖边采那剧毒的蛇天茶…难道不是要留个笨手拙脚的小仆役任你欺凌么?”

    他直视着金乌,平和地道,“够啦,少爷。我已经乏了,再也不想听你的过火使唤,也不愿信你的话啦。三娘…她的确是个好女子,但你俩总合着来蒙骗我,我昔日遭了骗,今日不会追究,但往后也再不想追究了。”

    王小元看见金乌眼里现出令人惊心的精光,心下明白这人总归是要冲自己大发雷霆、怒形于色的。

    于是他索性伸手把扎在墙里的短剑一拔,抛在金乌脚下,便自顾自地往房外行去。

    临行时他道:“是你赢了,但我也没有输。”

    王小元这回确实是在和金乌赌气。原本自钱家庄与黑衣罗刹和独孤小刀一夜后他便有些心灰气冷,未能好好整理纠结思绪。而金少爷一如既往的支使蛮缠更教他疲惫,他心中此时一片空茫,不知自己将要去往何处,又应怎样应对不知何时还会再来的黑衣罗刹的杀机。

    金乌在他身后怒喝道:“王小元,你站住!”

    这话他不知听了多少遍,每每要拿他是问、好好责打他一番时,金乌往往会如此喝令。以往王小元畏畏缩缩地站住了,果然被赏了一顿好打,现在他却不想留步了。

    因为他发觉金乌是不会追上来的,这瘸腿鸭向来走不快,只要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这可恶的魔头一定赶不上他。

    王小元喃喃道:“那你倒是追上来呀。”

    身后传来的声音低弱了些,却依然在叫着他的名字:“王小元!”

    王小元下意识地回头看去,他本来打定主意不再回头,却总会习以为常地回应他家少爷的要求。这回也是如此,他本想铁下心肠来,却终归是心软。

    没想到这一回头却见金乌不知何时跪坐在了地上,一手发颤着扶着漆木桌腿,另一手死死捂着口。

    王小元道:“少爷,你不必对我行此大礼…何况相同的技俩我可不会上当受骗第二次啦。”

    金乌却艰难地弓起身子,这回他的神色有些古怪,额上细汗涔涔,而他又喘得厉害,喉头哽着吐不出几个字来。王小元见他蜷着身子颤抖了许久,方才虚弱地道:“叫…三娘……过来。”

    说完这话,他突然如断了线的傀儡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王小元呆呆地对着瘫倒的他望了一会儿,才觉得这似乎并非甚么耍人的花样,正要扶他时三娘已大惊失色、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她见金乌昏睡过去,不禁惊道:“怎…怎会这样?”

    三娘摇了摇他的肩膀,见王小元在场,她忽而显露出了为难神色。于是轻拍着金乌面颊唤道:“少爷,五哥哥,醒醒!你怎末在这处睡着啦,我扶你回去再睡可好?”

    她去扶金乌的身子,却怎么也搀不起来。因为金乌痛得厉害,恨不得将四肢都揉进身子里,使劲蜷作一团。因此三娘牵他起来时他的两膝总直不起来,数度跪滑在地。

    王小元结巴道:“他…他怎么啦。”

    左三娘气道:“你还问!你俩偏挑这时候动手作甚?他的病……”这时夹在她臂弯里的金乌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她衣袖,于是三娘只得噤声,吸着鼻子道,“他…近些日子夜里不睡,现在乏得很。”

    待病痛稍缓,她好不容易挟着他胳膊站起走了几步路,却又忽听金乌闷哼一声,这回竟是歪扭地撞到了墙上。三娘赶忙去看他,却见他掩着口的指缝里渗出鲜红血珠,淅沥滴落,洇湿了前襟。女孩大骇道:“五哥哥,你怎么…”

    金乌摇了摇头,含糊地道:“没事…”

    可他话未说完,忽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于是三娘惊恐地看着他呕出一大口血沫,下颌、手与衣衫上染上一片刺目鲜红。金乌半边脸上都是血,只可惜与以往不同,这血不是杀敌时沾染的,而是他自己的。

    左三娘见他眉目发颤,紧咬的牙关似是再也锁不住极痛之下的呜咽,心里如刀割一般,焦急如焚地唤道:“坚持住呀!五哥哥。待我将药寻来便好了,你再…再忍一阵……”

    她一边说着,一边泪落潸潸,自责着为何自己不在今日他进房来时阻拦一把?她早应发觉异状。这毒已缠身金乌两年,金乌也在两年前初中毒时就与她说过自己终有一日会死,但她不曾想过这一日会来得如此之急。

    蛇天茶…不知蛇天茶真的有效么?三娘绝望地想。若是蛇天茶真能解一相一味之毒,哪怕是千仞渊、万里雪她都要去探。她忽又寄希望于那虚无缥缈的琼洋还丹,世上若真有能医百病之药,纵使粉身碎骨,她都要求取此药一回。

    她好不容易扶着金乌到了门口,央求竹老翁道:“老前辈,求您带他去隔壁客间里罢,我去后厨熬些止痛的汤药便过去。”

    竹老翁见金乌脸色惨白,血流不止,已是半边身子歪斜地贴在三娘身上,心知他毒发得厉害,便抛下酒葫芦一口应承道:“好嘞,老夫先来照管他。”

    老翁将金乌匆匆背起,往一旁去了,三娘也立时抹着泪拾了些草药往后厨奔去。王小元立在偌大的房中,一时间有些怅然。

    他低头望着一地狼藉,忽而回想起在嘉定金府时的那段日子。他总被金乌撵去跑腿,而也总会不争气地被说书人的腔调勾去了精神。每每回到府中时,金乌总会气得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包,数落他晚归的事。现在想来,不知金少爷是在气药买得晚了,还是在气他回得太迟。

    王小元又想起那时东厨里未曾断过的汤药、三娘成日捧着的医斋里若隐若现的药苦味儿、时不时被偷吃得一干二净的蜜糖……也许有些事情一直被金乌藏掖遮掩着,或是他实在心性愚钝,一直以来未曾察觉。

    是从何时开始呢?也许是在数年之前,又或许是更久。金乌一定知道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但那人却始终闭口不言,不愿说与他听。于是在混沌与朦胧里他消磨了许多岁月,他觉得这段时光是苦痛,却未曾想过这对于旁人来说兴许是安逸与平和。

    “我不了解我自己…”

    透过窗棂,能见到漆黑天幕被破碎的麻纸割成一块一块儿的。王小元望着那残破的天幕,忽而觉得心里似是有甚么碎裂了。在空荡而凌乱的房中,他喃喃道。

    “……但我更不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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