鸷鸟不双(四十三·与药)一心付一人
金乌猛然从梦中醒来。
他打了个寒战,不知何时自己已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了,衣衫被料峭春风吹得凉透。麦酒清液已漫了一桌,浸得袍袖湿透,而他竟浑然不觉。他梦见了往事。那时他还是候天楼的黑衣罗刹,左三娘也还是三小姐。他们在海津里转悠,信马而游。
他用拳头磕了磕自己的脑袋,却依然头痛欲裂,萎靡昏沉。呼吸是滚烫的,似是身子里烧起了一把火。金乌惝恍地坐了一会儿,方才明白自己刚才不是醉倒,而是昏过去的。
一相一味之毒像把吞进肚里的钝刀,一点点将他割尽。他身负此毒两年,自然领教其厉害。刚开始只是痛,每回如万蚁噬身,肺腑欲裂,第一回毒发时他蜷着身子滚进塘里,发狂似的在石头上撞,把左三娘吓得不轻;到一年前时他常常会头脑发昏,不自觉睡去,有时正用着晚膳,还未吃几口筷子就落了下来。现在他还会吐血,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只怕哪一天就长睡不醒了。
“……废物。”金乌骂自己,却是两腿发软,一阵尖锐的刺痛似是从脚底一直穿到头顶,教他站不起来。他沉默地坐了片刻,然后恼恨地捶起了自己的腿,一把将桌上酒菜碟子发狠地扫在地上。
他忽而觉得绝望。
还有几日?
天意弄人。当他身为黑衣罗刹时,巴不得自己快些死了,好让左不正那恶妇伤心,可他现在已不是金五。当终于能拾回金乌这名字安稳过活时,他却已没几天可活了。
我还不能死。金乌想。若是他死了,左三娘该怎么办?留在嘉定金府里的木婶又如何?醉春园的事未交代全,也未与木部的人打过招呼。还有…还有……王小元。
有人端着碗药靠上来,金乌猛地回头,却见是三娘。她换了件往时最爱穿的滚金边红罗裙,这副打扮已有数年未见。
“五哥哥?”她歪着头看他。“你身子不舒服么?”
金乌微微喘气。“没…没有。”他强作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却难受得几乎端不住,犹豫片刻后又转放在长桌上。
“你现在倒像个鬼,不似人啦。”看他眼窝发青、手腕发颤的模样,三娘喃喃道。
金乌有气无力地把脑袋靠在桌上,道。“从来都是个鬼…哪里有做过人?”他有些发冷,牙齿格格打战,断断续续地唤三娘道,“替…替我取件氅衣来。”
“你冷么?”三娘却问,见他迟迟不回答,又问,“放在何处?”
“……房里。”金乌缩得更紧了些,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儿。
待取得氅衣来时,他已从长凳上滚到了地上,倒在一地碎瓷陶片里。三娘愣了片刻,上前去扶他。月光清辉泻在他脸上,皂黑衫子衬得一张脸愈发如雪般煞白。三娘将氅衣裹在他身上,低声问,“现在怎么样?”
金乌咳了几声,他烧得有些迷糊了,只是轻轻地晃了一下脑袋。
三娘蹙着眉,道:“五哥哥,有一事我不知应不应说…”
“……嗯。”
“你还记得有个叫阿药的小姑娘么?你见过她么?”三娘道,“她…她好像有些古怪。”
金乌勉强睁开眼来看她。他现在有些神志不清,费了好大劲才想起那梳着独辫、背着药篓的采药姑娘,那时她见了自己的面,竟脱口而出他是“黑衣罗刹”。他缓了一阵,道,“…颜九变。”
三娘微微变色。
他道:“那小姑娘和颜九变是一伙的…他还未走,在这附近。”
三娘急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放阿药走?”
金乌咳了一阵,道。“她又不是候天楼的人…倒也没有要除她的必要,何况…我早料到了颜九变动作,彭门此处有……”
“有甚么?”三娘急切地问,却见金乌神色微变,额上冷汗涔涔,一点点弯下腰去。
他旋即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直到喘不过气、似是要将脏腑呕出般。松开手时却见满手猩红,血珠自指缝间一滴滴往下淌,金乌看得呆了,刚想说话,口中却先已涌出血来。
这回的毒发之痛来得格外汹涌,似是坠到刀山刃笼里,浑身被扎得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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