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绳扣干啥?”我问道。
王木头说:“是连环计,绳扣仅是疑兵,目的是为活捉大獐子。獐子很机警,到水洼喝水也是小心翼翼,发现小獐子被套,獐子群就会在惊慌失措中失去警惕,夺路而逃,很难躲过陷阱。”
我没想到,一次普通的狩猎,竟有如此深奥的学问。既为王木头他们的智慧所惊叹,又为被活捉的獐子叹息不已,饶是它聪明、机警,又怎么能斗得过如此狡诈的猎人。
岁暮之日,智诚和尚一早来到王家旮旯,给我带来一套华丽的衣冠、鞋袜,说是我娘亲手缝制的,念叨着:“娘想儿一根线,儿想娘一顿饭。我明知在此处你根本穿不了这么华贵的衣裳,还得给你带来。”
“我娘好么,她咋不来看我。”我问道。“怡儿,你娘出不了大明宫,更别说看你了,她是惦念你的。”智诚和尚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妮儿姐抖开衣裳比划比划说:“穿上吧,就元日穿一天。”
王娅瞪了妮儿姐一眼,不言声将衣服收拾起来。
智诚和尚带着我和妮儿姐在门户之上插桃树枝条,以避邪驱鬼。大门两侧贴上春帖,写着:“腊月今知晦,流年此夕除。”是诗人张子容《除日》中打头的两句。
智诚和尚兴致勃勃,在左边门扇画一硕大的虎头,右边门扇写一“聻”字,边写边念叨着:“人死成鬼,鬼死为聻,鬼畏聻,犹如人畏鬼也。”
咚咚锵锵的鼓声响起,妮儿姐说:“驱傩戏快要开了,小弟,我们去瞅瞅。”
王娅说:“疯丫头,又想找个由头出去疯跑,和我准备今天的夜饭,他们要到家来驱邪气,李焕和怡儿去迎一下。”
我和智诚和尚刚到小路尽头,就看见六七个身穿羊毛朝外的皮坎肩、戴着涂了红黑两种颜色的面具、手持皮鼓的男子一路敲打着走过来,从身形上看,有王木头、柱子,最前面是喂马的驼背老人。
平时很少露面的村民簇拥着这几个人进了院子,几个人先是踩着鼓点舞了一阵,随着鼓点放缓,驼背老人唱道:“人是人来鳖是鳖,嗽叭是铜锅是铁,老子英雄儿好汉,你大卖葱你卖蒜。”
正在和王七头对头聊天的智诚和尚高声喊道:“老骚头,你胡乱唱甚哩。”
驼背老人没理会智诚和尚,继续唱着:“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安分守己无妄念,命里三升就三升,硬求一斗不安稳,平平实实日子长,……。”
智诚和尚还要说什么,王七说:“算了吧,腰伤了,心也折了,他已经没了心劲,不过是在劝化我们这些人别再生事,也是好心。”
夜里要守岁,院子中央用劈柴燃起一堆火,曲足案放在火堆旁,摆着春饼、猪头肉等等的几大碗吃食。正吃夜饭,王七和王木头抬着一大肚坛子来了,还带着几只煮好的鸡、一捆柏树枝。
放下坛子,王七吆喝着:“守岁讲究的是全乎,没酒哪能熬得夜,妮儿拿碗来,木头,柏枝子架到火上。”
王木头打开成捆的柏树枝,往火堆上丢了几根,劈哩叭啦一阵炸响,随着烟雾升腾,柏树香气在院子里飘荡。
一老碗黄乎乎的酒摆在我面前,我呷了一小口,又酸又涩,妮儿姐说:“小弟,这是屠苏酒,家里年龄最小的先喝,还得喝完,往年是我打头,今年该着小弟了,喝吧。”
王七说:“是这个理儿,年小者得岁,贺之,老人失岁故后饮,小主人先来吧。”
我憋住气息,几大口喝完一碗黄汤,一股热气顶到了脑门,感觉头晕目眩,爬在了曲足案上。
王娅取来老羊皮袍子披在我身上说:“这酒上头,困倦了就眯一会儿,照规矩不能上炕睡的。”
迷迷瞪瞪听见王七说:“李校尉,你是怎么成为太子座上宾的,讲讲吧。”
“那可是一本大戏,听我慢慢道来,木头,上酒。”
“那日,李恒太子到罔极寺敬香,跪在蒲团上,右膝硌的生疼,不停挪动,我敲着木鱼低声说:“太子殿下,膝下有物,尽可除之,何必置于危卵之上,苦了自己。”
太子屏退随从,问道:“和尚什么来路?此言何意?”
我请太子就座,取出蒲团下的几块石子说:“和尚是徐茂功(李绩)后人,不想让自己满腹经纶埋没,故有助太子殿下成就伟业之意。此物让殿下不适,为啥还留着呢?想我太宗,弑兄夺位,并不妨碍成为一代英武之君,殿下身居高位、饱读史书,岂有不明之理。”
“如何让我信你有此智、此心。”
“攀龙附凤,世人之常情,和尚未能免俗,那就从陛下和太子殿下的两个哥哥讲起,请殿下考量。”
智诚和尚声音越来越高,我想听下去,脑袋却不听使唤,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景。
醒来依旧是夜幕低垂,火堆上的火苗小了许多,曲足案上一片狼藉。几个人里只有智诚和尚、王七在小声说话,碗里的酒还是满的,其他人都在沉睡。
月光之下,竹影婆娑,山云如烟,似一幅颜色洇开了的水墨画。
智诚和尚见我醒来,说句:“该经历的就让它来吧,经历的多了,怡儿也就长大了。”
王七端起碗说:“兄弟,干,我会举全族之力助你。”
智诚和尚站起身,举碗对月,念叨句:“誓言既出,重如泰山,李焕将竭尽全力为大家讨一个公道。”一口气喝完酒,放下碗,将我揽于胸前,轻抚我的脸颊说:“怡儿,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这段文字我烂熟于心,每每受了欺侮,我都要默念几遍,此时,看见智诚和尚在流泪,我觉得一阵酸楚。
元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我脸上时,王木头在院子里竖起竹杆子,很高,顶端挂一彩条丝绸做的幡子。
我仰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上下翻飞的幡子看了许久。五颜六色的幡子在晨风中翩翩起舞,像是只长着华丽羽毛的大鸟,一只脚被绑在了竹杆上,奋力挣扎着,却没有挣脱绳索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