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壶还是老样子,没磕没碰,但重新启用后,壶里已经不再有过去偏好的绿茶,只有烧开的山泉水。
到小站后,我就不喝茶了。我认定,没有一种茶配得上这里的山泉水,无论怎样清雅的茶,都会把山泉水里丝丝的回甜味儿消解掉,结果难免得不偿失。别看壶里没有茶,但我端着茶杯嘘嘘喝时,仍要摆出喝茶的谱:先将暖瓶里滚烫的山泉水,倒进茶壶,再由茶壶倒进茶杯。倒时还得上下悠忽,好像这样才能把山泉水里的好味道,全部激活。茶杯倒满后,放松下身子,清空下脑子,才端起杯来小口呷。丝丝温甜,通过味蕾,慢慢向体内蔓延,不多会儿,仿佛全身便都长满了味蕾,每个部位都能体味到丝丝的温甜。
“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茶。”我边为她倒水边说,“这里都喝山泉水,都爱这么白开着喝。”她笑笑,摇下手,意思是无所谓。然后,盯着茶壶嘴里出来的、卷绕着热气的清亮水流。
“不喝茶还有模有样用茶具,看来你的闲工夫不少啊!”我刚把水倒完,她这样说:“可我觉着铁路工人,都该用白瓷大铁缸子,直接从暖壶里往外倒。你这可有点‘庄雅婷’!”
“可不,理应那样。我这是有些摆谱。也真是闲的,这里要干的事不多。”我把盛满水的茶杯递给她,答。
其实,谱是摆给别人看的,如果没有另一双眼睛,摆谱就是戏弄自己。先前三个老前辈都在时,我不摆谱,想摆也不敢摆。剩下我一个后,摆又失去了摆的意义。但这喝山泉水的谱,我愿意在这成为一个人的小站里摆。我是不能亏自己的人。虽然谁亏我,我都能接受,可我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来亏自己。我用摆谱的方式喝山泉水,就是对自己的款待。当我端着茶杯小口呷,体味丝丝温甜慢慢向体内蔓延时,这个谱便能顺水行舟一样,把我摆进一个超然的门里,使我更深地沉入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中去。这个境界清明辽远,但稀薄虚空,说不清到底是哪层空间,更不可能标注出经纬度。总之实际生活中无法想象,不可触及。而我,努力追求心向往之的,不过如此。
“喝白开山泉,观绿色山景,形单影只,与世无争,闲云野鹤。你这不谢灵运了嘛!”她看着我说。说完,垂下眼睑轻轻吹了吹杯口。
“哪敢谢灵运啊,咱一个粗人。就是稀里糊涂瞎应景瞎凑合,给人家提鞋都不够格。”我拽口应着。
“你能算粗人吗?”她抬眼看我,又故意向门那边瞄了瞄,意指那副对联。“妄自菲薄,可不是什么聪明礼貌的事。”
我脊梁骨嗖一凉,像窜过一条蛇,本来就难在原处呆着的心,又不由地离下位,搞不清是横着还是竖着。唉,这不哪壶开提哪壶么!面对这般昭然若揭的挖苦,若非我这种扛得了钢轨的硬爷儿们,还真难承受住。可咱真没妄自菲薄,你不是拿眼睛往那边结合了嘛!你这一结合,咱不就水落石出了嘛!粗人细人,都明摆在门框上呢。
“嗬,味道真是好啊!怪不得你就白着喝。你还真有点品味!”她眼睛通亮地说,好像喝下去的山泉水,已经浸入了她的眼睛里。我咧着嘴,接受了她契合客观的评论,心里舒服了不少。
她又连喝了两口,吧嗒吧嗒嘴,挑了挑正儿八经的眉梢,然后慢慢转动茶杯,仔细观瞧剩下的半杯。过了会儿,抬起另一只手遮上杯沿,使杯里的水面处于阴影下,看了会儿,又将手拿开,放进由窗而来的光线。反复了几次。
“这要装瓶拿到山外,可是上乘货,得摆在超市最醒目的货架上。我建议你开个山泉水场,准能掐着水管子坐地赚大钱。也用不着费脑筋取什么洋名,捞什么口彩,就叫‘小站山泉’。‘小站大米’能名扬天下,‘小站山泉’怎么就不能!广告词也现成的,‘我们不生产水,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说完,她咯咯笑起来,略呈古铜色的光滑的瓜子脸,灿着妩媚的光泽。这次笑,她当着我第一次全面的笑,深深印入我的脑海。
随着笑声,那由对联造作出的不适,开始卸载;那由她的魅力形成的挤压,也大为缓解。气息顺畅了,由鼻腔过胸腔直贯脚底,身子松快的似乎跺下脚,就能蒲公英那样贴到房顶。现在可以肯定,她是有幽默感的人,而且相当幽默。我愿意相信,她幽默的潜力,能化僵固为活跃,化迂腐为灵通,并可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这可是我这种呆板愚钝、动不动就把气氛弄僵弄淤的人,求之不得的。搭上这样的便车,我就不用费劲扒力地在我的弱项上,苦下工夫了。由此我就能腾出更多的精力,来理顺我的思路,突破我的语言壁垒,使脑袋里闪现出来的,与口头上表达出来的接近一致,减少卡壳和言不达意的几率,从而增强我嘴巴子上的自信。
喝完第二杯,她跟我聊起了小站。家常的语调,听起来好似山间轻缓的小溪。
她对小站的选址,布局,建筑风格,以及与周围环境的谐调,给予了肯定。她说,虽然都是人工烧制的砖头瓦块石灰水泥,但以这样的风格来组合结构,就会大大降低人造物的世俗气,即便作为自然的前景,也不会觉着硌得慌。她说她一直敬佩那个时代的人,因为那个时代的人,总能求真务实地与自然相融合,无论是设计还是建造,都能想方设法地做到顺风顺水顺势,尽力避免与自然产生对峙。
“人总是要在自然环境中,建造自己的建筑,向自然表达人自身的生存诉求。但真正聪明的人,都懂得与自然融合,而不是与自然对峙。且不论风水之说,起码外观上,不能不知深浅地与自然争风头。可惜现在的人,对这个道理懂得越来越少,遵循者也就寥寥,倒是总自以为应对自然的能力,远远超过了那个时代的人,所以对自然可以随便藐视。尽管在自然中,一次次愚蠢地败落,吃了无数的苦头,可依然执迷不悟,难能自醒。看看咱们国内,不管在什么地方建什么样的建筑,都想当然地用所谓的现代风格,盲目堆砌,不伦不类,就是往自然身上贴狗皮膏药,根本不考虑自然外观的容纳力和自然机体的承受力,看得人恶心至极,忧心忡忡。
“多管闲事地说,我们现在的城市,我恨不能天天带上黑眼罩不看的城市,无一例外地比着建高楼超高楼。你亚洲第一,我就去争世界第一。城市上空的气流,被分割的七零八落,严重破坏了不知多少年,才生成并稳定下来的自然气候,致使非常规的有害现象,诡异地发生,而人完全束手无策,被动的像斩掉了四条腿的乌龟。没什么可怀疑的,这笔欠下自然的债,自然总有一天要清算。
“当今,有谁还愿意到空旷的地带站一站、想一想,归纳下我们现在的种种努力,得有多可笑?人们已分不清是在建造天堂,还是在挖掘地狱,人可胜天的思想,还在鼓舞着蒙昧无知的我们,肆无忌惮地向自然开刀,与自然对决,越来越喜欢用改变我们所存不多的自然面貌,来标榜我们的所谓成就。可有一天,我们真的完成了这种改变后,会不会去思考我们这样来改变的意义呢?别的不敢说,但我敢说,人要真的把自然改造成了人化了的自然,人恐怕也就失去了落脚点容身处,人的幸福也将在找不到归宿的飘摇中,不复存在。
“实际上,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是最依赖自然的民族。我们能一代代地走到今天,完全得益于自然的恩惠,我们最终还是要在自然中,得到真正的重生。如果我们不守护好我们的自然,还肆意掠夺和破坏我们所存不多的自然,我们就会失去重生的领地,我们重生的希望就会落空。即便我们借助某地,侥幸重生了,我们也不会再重获幸福,我们背负最多的将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因为重生的我们,不再是故园的主人,而是永远找不到故园的流浪者。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她结束了言论,看向窗外。
没料到,先前山间的小溪,反转成奔腾的大河。我不由地暗惊下,接着肃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