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都不做声,静静看着窗外,似乎都在通过眼睛往心灵的画布上,描摹着光影中的童话世界。几分钟后,她才重新落座。我想给她再添些热水,但我没动,因为我看得出,她还在沉静的思绪里,不好搅扰。随后坐下来的我,表面上倒也一派沉静,可内里波澜正兴。
站务室里的玫瑰红,
浓艳了起来,
落日从两山间,
送来最后辉煌。
这辉煌是短暂的,
不可锁留的。
当浓度在站务室里达到最高值后,很快就会变淡,直至全部被降临的昏灰褪尽。开灯前,昏黑又会将昏灰压没。
往常,昏灰降临时,一天中最沉闷的时段也就随之降临。虽然这个时段不很长,但由昏灰生发出来的沉闷,会使人莫名的沮丧,沉落在昏灰中不想动弹,感觉这昏灰中,充满了麻沸散,并不由分说地压入你的身体,发挥着作用。即便你想有所行动,肢体也不会接受意识的支配。
此刻,你要想感受点儿生机,寻觅点儿慰藉,就得将视线抬过昏暗下来的山体,伸到山脊外,那儿,还留有血一样温暖的余晖。我很少这样做。我觉着,到余晖那儿感受和寻觅,等于望梅止渴。白天不可避免地要消逝,山那边回光返照的怎样热烈,也劝阻不了该来的晚来一步,何苦贪恋那徒劳的一小会儿。我甚至连窗外都不看,就懒懒地坐着,像具散尽了魂魄的尸体,等待着进一步的昏黑将落寞的昏灰压没,然后拉亮灯,让灯光扫帚一样,将昏黑扫除。
最后的辉煌,
静静地燃烧,
窗外的群山
一定又一次
淹没在血海中。
可无论怎样的雄伟壮丽,气度恢弘,我也分不出眼线向外投放,因为我的所有眼线,正偷偷汇集上她迎向辉煌的面孔。这是我眼中不容置疑的真实:辉煌中,愈发俏丽的面孔,由里向外地为献上来的辉煌做着回应,这回应是辉煌渗进皮肤后,折射出血温与纹理的回应;这回应,使得没有生命的落日华彩,有了神经、有了脉流、有了秘而不宣的思绪。原有的浅古铜色,也被这内外交映的玫瑰红覆盖。
不知怎的,本该显现的娇媚,没有显现,而显现出来的,则是一种英雄般的崇高与**(我野狼一样犀利的眼睛,绝不会看差)。就在这果决无畏、浩气鲜明的凌顶聚合中,我仿佛看到了激情焰烈、前赴后继的画面;听到了马嘶长空、刀枪崩裂的交响。
怎么回事,这魅力的女人,正将我送进怎样的试验场,怎样的生死较量中?老天,这只是张迷人的面孔,怎会涵盖如此大相径庭的蕴意?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禁得住检验的事实:我野狼一样犀利的眼睛,不会出差。我就得以我的眼睛为基准,遵循我的内心:魅力女人,我看出来的就是我的认定,谁都更改不了。可你到底何等出处,你到底怀揣了什么行走在天地间?你这一世要留下什么,又要带走什么,你被辉煌综合了的浅古铜色,只是旅途风雨骄阳的留痕吗?你,到底是谁?
此时来看,她没有邻家小妹的那种基因,小花小草小情调,眼影眉笔胭脂粉之类,皆与她无缘;她生来就该是迎向胜利的女英雄,她的魅力和俏丽,正是英雄气的外显和无声的宣言;她崇尚的该是辽阔间的钢刀宝剑,而不是香阁暖室的蜜意柔情。呀呀不对,我怎么能从她辉煌俏丽的面孔上,读出这些个与之相反的异相?难道这是魅力在我眼中的具体分解?可我的眼睛不会出差,我的脑子……也没问题。当下,小九九照旧倒背如流,出生年月日照旧张口就来。
回回神,得回回神,这是超然物外,悠闲清静的大山深处,怎么给甩落到污浊嘈杂、滚滚尘世中了呢?我的眼睛不能在这样肆意妄为,得打住,魅力不该有这么多的附加,更不该样样都给相去甚远。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大山里面静悄悄……”她哼唱着转向我,我忙把恨不能长在她脸上的眼线调开。这要被逮个正着,我这张久经风霜、皮糙肉硬的脸,真不知该往哪儿搁。呵,我是语言上的《铁道游击队》,她却来了曲调上的《铁道游击队》,只是把“微山湖上”改成了“大山里面”。怎地,我的语言对她也能产生点儿引导作用?好嘛,没机会展示扒火车的身手,倒来了应景的一展歌喉。
她的嗓音圆润滑顺、调正音准,合着胸腔的共鸣。其实,她站在门口跟我说第一句话时,我就听了出来。这会儿虽只随口哼唱下,但那潜在的宽厚凌高的声域节度,也是一听就能听出来。
“我说主人,请你把挪开的眼睛看过来。”
啥,挪开的眼睛?难道没挪开前的情况,她都把握了?没时间多想,马上看向她。
“天就要黑了,麻烦你考虑考虑,看怎么给我个回话好。”
回话?回什么话?我觉着我的眼球胀鼓起来,等着下文。
她端端身子,表情庄重:“你是准备留我在这里过夜呢,还是准备送我出门去赶夜路?”
我腾地立起来,就像屁股上冷不丁挨了一锥子,笨重的椅子都被后腿碰出了响动:“怎能去赶夜路呢,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山里的野兽也多起来了这些年,太危险!”
尽管她这话来得猝不及防,我瞬间爆燃的情绪,也把我不太灵光的脑袋冲得有些混乱,但我还是截留了最想出口的“就留在这里过夜吧”。
“对我哪有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说。我到哪儿,哪儿就是村哪儿就是店,帐篷一支就落了户,披星戴月地野睡还不常事儿。”她轻描淡写地说,听上去像讲别人的事,与她没什么关系。可她的轻描淡写之于我,却是触目惊心的浓墨重彩,叫我起了层鸡皮疙瘩:我的妈呀,野兽出没的山野里支帐篷,野睡!?
“太危险?野兽么?你真的还没看出,我是能与狼共舞的妖么?”说着,她眼睛向上一吊,张开纤细的十指上下抓掏几下,动作敏捷而鬼魅,看得我眼睛凉飕飕的。
“野兽都是我朋友,我了解它们的习性懂得它们的语言,我与它们相处要比人相处的好。野兽,对我只有友好没有威胁。”
说完,她的双肘拄上桌面,傲气地交叉上十指,眼睛眯眯着:“如果你考虑到太危险,才留我在这里过夜的话,那我就谢绝了。”
这太考验智商。可一个与铁路打了好几年交道的铁路工人,能有多高的智商呢?我怔愣得全身僵硬,死屈憋憋,在她的眼里肯定像个没了魂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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