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博雅说的那些了。可是,明白是一件事,做到又是另一件事。
我只是很生气。
生气那个幼年的神明,没有做出正确的决定,也生气她为何如此信任人类。可就算再怎么生气,那都是过去了的事,如我一般就算回到了过去,也改变不了。
所以后来,我只借口说自己想要自己静一会,小缘这才眉开眼笑地让大家都散开了。
虽然我这么说,但阿夕并没有离开,神乐也坐在我身边,和我说了很多事。包括我错过的关于辉夜姬的故事,关于夜刀神的故事,以及她自己让面灵气进行灵魂分离的事。
可以说,现在的神乐,恐怕已经是当初的那个了。
我在听神乐说那些话时,面前的篝火也逐渐跳跃起来。因为所有人都参与到了其中,这场谈话很快从小缘知道的故事,扩展到了命运。
大家兴致都很高,但我确实是累了,眼皮不住地耷拉下来。神乐已经回到了博雅身边,小缘的果酒后劲恐怕也上来了。
迷迷糊糊中,自己似乎说了什么,随后便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
那些过去,是她必经之路。
那份对人类的信任,对出云国的爱,完全没有出现在正确的时机之内。
“你果然还是又来了。”红发旧神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因为我有话要问你。”
这是千年后的旧神,再无千年前那样的意气风发。
他笑了笑,又兀自摇了摇头:“你问吧。”
“在去到那个村子之前,她有无数个选择能够停在别处,为什么偏偏是那里?”
“为什么是那里,你不是很清楚吗?”
“……因为你觉得那里像出云国,所以才——”我没能说下去。
“所以才放任了她。我甚至没想到,她从明白了感情之后,那份对出云国的思念,能够这么强烈。我有无数次机会让她离开,但……”
“但你没有。”
“……因为我觉得还可以控制。只要不接近那个洞——”
“但她就是在那个洞里失去了一切……不,倒不如说,她从来都没拥有过。”
“如果你要怪我,要责备我,我没有话说。放任了幼年的她,以为一切都在掌控,这份宠溺和自傲让我这千年来都不敢再去面对她。如果不是上次你深陷困境,我也不会出现。”
我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所以这千年里,你都没再见她吗?!就算之后她再怎么样,你也不管了吗?!”
旧神惊诧地望着我,但很快,那样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了:“或许,没有我在她身边,她能够遵循内心。早在那个时候,她就以为我死了,所以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千年的时光中,她有时候是多么想要有谁去引导她一下吗?如果你能陪在她身边,我与她或许就不会变得如此对立!之后关于她的一切不幸就不会发生了!”
在将所有情绪酝酿至极点,眼泪就在那时爆发出来。
“我……”旧神颤抖了一下,他想要说话,却只是张了张嘴。
咬了咬牙,还是隐忍了下去,我松开了手:“老实说我也没有立场来责备你,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自我」,只是一个会凭借被灌输的观念而行动的神。只是就这样看到了曾经的那些,自己就不由得生气了。”
“……”
“……我该离开了。”
我转过身,却看到了——
“阿丰……?”
“你——”
她有些无辜地笑了笑:“因为吾很少看到阿紫和旧神这样,所以忍住没有出声。”
“不……你是怎么来的?”我问,“而且你的身体……”
怎么看都不是少女的样子——
“怎么来的……?”她有些稚气地比划了一下,“因为她在睡觉,然后吾就过来了。”
我有些弄不清状况。
“她吗?在那个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旧神比我先一步,上前问。
“那个洞……?对了,吾也要说这事。”
接下来,阿丰给我讲的,是关于那个村子的全部。
很久很久以前,那片土地是有神明庇佑,可比神明更早出现的是那个洞。那片土地上的人被洞的黑暗吸引,却也被神明的威光所震慑。
原本两者平衡,但好景不长,洞里流出了「虚无之潮」,土地上出现了「衰亡之兽」。
神明本来为了人类,已经打算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那样一来,虚无之潮不会侵占,衰亡亦会远离。那片土地会成为丰饶之地。
可是人类过于害怕。他们借想要驱散恐惧为由宴请神明,让神明喝下毒酒,随即将神明投入了洞中。
幼稚的人类以为,将神明投进了那个洞,所有的一切就能得到解决。可是他们忘了,之前他们拥有的所有,都是因神明而得到。
洞中「虚无」与「衰亡」共同折磨着那位神,神在那里一点点消逝,但同时也留下了诅咒。
那个诅咒延续了相当之久,久到最初的世界消失,这片土地依然存在,久到这个世界接纳了这片土地,让它以行尸走肉的状态活下来。
因此,那片土地虽然早已死亡,可那片土地上的人却还必须活着。
“吾刚刚听到旧神说是他让吾留下来,但不对哦。这片土地虽然早已死去,却不停地在悲鸣着「想离开」。这才是吾去那里的最终原因。”
我一时半会还无法接受,许多东西想要问,但却抓不住——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旧神问。
“那个洞告诉吾。”
“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那块「神之墓」的石头又是怎么回事?”我紧跟着问。
“因为那位神明的意志,已经和那个洞融为一体了,那块石头,正是神明身体化成。”阿丰说完之后,揉了揉眼睛,“吾困了,阿紫汝还有什么要问吗?”
阿丰小小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起来——
她这样,恐怕就要消失了吧?
“出云国旧神,与最初那个世界,究竟有什么关系?”
阿丰愣了一下,最终还是仰起头来看我:“这些,吾就不能说了。”
“因为我还没资格吗?”
“不,因为她不让吾说。”阿丰说,“吾是来见汝最后一面。”
“……”
“因为吾要成长了。作为童年的幻梦,吾早已在被扔下洞之后,就已经死去了。她亦不需要吾了。”
“……果然。”
“吾能来和汝等告别,真是太好了。”她稚气地道谢,脸上还有笑容,“从出云国神泣之地到那个村子,这场旅途真让吾高兴。”
“等等——”旧神终究是慢了一步,他想要伸手去抓住那几乎快要消失的阿丰,却抓了个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丰/幼年的神明了。
那片土地带来的真相,作为这不过如此的故事而言,或许值得一提,但也就到此为止。
“出云国旧神……”
我已经打算离开了,身后却传来了旧神的声音。
“出云国旧神会被最初那个世界的所有吸引。”
“……”
“千年前,她去往高天原拜见天照时,有雷劈在了天照的神殿之上,她也因此被视为不祥之兆。她本该能因此而离开高天原,但我们见到了他。”
“他?”
“那个男人身上有着和那片土地一样的气息,腐朽且古老——不止是千年,是上万年的时光在他身上磨砺,这才有了那样的气息。不是「虚无」,也不是「衰亡」……先前的旧神为救我们而亡,所以更多我也不知道了。若你之后遇到了那个男人,一定要多加小心。”
“名字呢?名字总该告诉我吧?”
“伊邪那岐,那个男人叫伊邪那岐。”
-
“不打算回源氏了?”阿夕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事到如今还在因为那个而生气吗?”
现在我们还在回京都的路上。
我瞪了他一眼:“才不是。你还是赶紧从那里脱身。如果哥哥在这段时间已经比你先回去了,搞不好源氏就已经没有了你的位置。”
“……”
“你去晴明家借宿吧!反正你也是妖怪,他不会介意的。”
“说起来,我这些年攒了不少勾玉,本来想在找到金莲带了你回京都后就在京都买下屋子,但出了一系列的事——”
“有多少?”
“大概三百左右……”
“三百——”
虽说我早就不在乎这种东西,但必要的时候还是必要,虽不至于和小缘那样穷困潦倒,但积攒钱财对我而言,属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我平日的吃穿用度,大多都是找源氏报备——
换而言之,如果源赖光想要用这些要挟我,我也逃不掉。
“三百?那可不够。”
我不住地点头:“没错没错——”
可很快,我被阿夕拉着退了几步。
“对我这么防备吗?”来人微微笑着,“我也是在看你们这么苦恼,所以才上来搭话。”
阿夕拽住了我的手:“不用,多谢。”
说完,他就拉着我快步离开了。
我回过头,发现浮世还站在原处,他静静地看着,即便是离了很远,我也能感到那样的目光。
“那家伙就是个疯子。”阿夕走了好久才松开了我的手,“只要能让那个神明回来,他什么都做得出。那具身体,你知道吧?已经不再是你哥哥的了,倒不如说,现在还是神使浮世吊着他一口气。”
“我都知道,只是,这么一看,阿夕你不是也很疯狂吗?”
他微微顿住了,似乎是有些不明白地转过头看我。
“为了我,你是不是也什么都做得出来?”
“……要不要趁这个新年去天域看看?反正你现在也没事,八岐大蛇那边估计不会再有什么动作。”
“——”
他是什么时候这么懂得转移话题了?
“缘结神这段时间可能也会在京都附近转悠,不如我去拜托她——”
“什么啊……你居然还惦记这件事吗?”我说,“还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对除了亲人之外的存在说出了喜欢,所以你才会这么在意?”
“你想多了。”
是吗……
如果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从她/「我」那不堪一提的过去中,我好歹也知道了一些东西。
倒也不是无法对自身的未来产生希望,而是旧神的话,以及那越来越近的预示,让我无法,也不敢抱有希望。
没有那所谓的希望,当真的那天到来时,一切便不会那么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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