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错,直到我收到了这几封信。
那段记忆失去了依凭,是否又会不得已化作人形流浪在这世间?如果是这样,那段记忆又是否会因为我在京都而找来?
推测到这里,我便整天守在门口。阿夕已经去浮世那边,我知道他不愿意,却也不愿意违背我的想法。
我曾想过,阿夕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为什么会出现?又为什么有力量能够压制住浮世……
浮世作为神使,能够压制住神使的力量……也一定是和神有关……
……
还是不要在想下去吧。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夜色已经很浓重了。妖气随着夜色一并弥漫在空气中,今年的平安京的四月夜晚便是这般。
抬头往东边看了看,那里已经有喷薄欲出的光亮了。
看来今晚也是无功而返。
家门口有一棵树,我便是每日在树上等那个送信者。那次从不见岳回来没多久,小缘便不辞而别。
我是没什么想法,但小缘还是问了我为何不去帮晴明,不去帮京都之类的话……
“为什么阿紫不去帮忙?虽然我知道你经历的那些,但是……但是那些不也是你在乎的东西吗?我还听说,你曾经为了海国,不惜与京都为敌……为什么这一次……”
或许是觉得我应该是亲近人类的那种,至少会帮忙,但我的拒绝……
小缘理解我,但她绝对不可能会赞同我吧?
“……”
“为什么啊?阿紫,你至少……回答我一下!”
“如果小缘你非要知道的话,那或许是我知道了自己的立场。这之前,我们只是有时立场一样,并不是一直一样。”
“阿紫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不就是妖怪吗?如果八岐大蛇成功开启了终焉,那我们肯定都活不了了——如果我们有阿紫的话,我们的胜算会大很多——当然了,我知道阿紫之前做过不少不好的事,但我知道,你的本心——”
“小缘,对不起。”
事实上,我觉得自己那个时候对小缘说的那些话,也许并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从知道了出云国的那些事之后,我便意识到,无论现在……无论我/「源稚紫」如何努力融入进去他们/这个世界,我/「源稚紫」或是「我」/阿丰/那个神明,对于这个世界都只会是外来者。
证据则是……
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年的夕夏。
正如旧神所说,若是我的推测没错,先前所说的高天原诅咒,并不存在……
让她无法活过二十年的……
是这个世界的意志。
就像那个村子一样,虽然被这个世界接受了,但那个村子上的土地早就死去了,行尸走肉般地活着……这个世界的意志希望那个村子继续存在,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所有。
这个世界因为某个原因而不希望阿丰/神明活下来,所以她才要用夕夏来伪装。毕竟,只要是作为这个世界的人类,那么这个世界的意志也无法真正杀死她。
出云国旧神是外来者,对于这个世界是必须排除的存在。
所以,无论是对晴明说的那些话,还是对小缘保持沉默,都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我们终究不是一样的存在。
就算是神,也是有根本区别。
阿丰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些?是为了生存下去,所以才参与了千年前的那些事吗?是为了生存,所以才有了千年的计划吗?
现在想起这些也是徒增烦恼,我一面揉着眼睛,一面从树上慢慢爬下。
朝雾未褪,薄纱披肩,隐约可见家门口有个人影。
“……阿云?”
那个人影我不可能不认得……
也是听到我这么叫她,那个人顿了一下,也不掩饰,转过身来看我。
“阿云,怎么会是你?”
可是阿云只是睁着眼睛,看我时的眼神中带着困惑和陌生。
“阿……云?”
随后我便注意到,阿云身上穿着的源氏侍女服,早就破烂不堪,额头上还被什么撞了一个血窟窿。
难道……
我上前拽住了阿云的手,将她带到屋子里。她也没有反抗,乖乖地被我拉着走到我的房间边上的缘侧上坐下。
见她还算老实,我便到房间里翻箱倒柜找一些纱布之类的东西。正当我有些因为阿云的伤势而焦头烂额时,坐在缘侧一动不动的她开口了。
“阿……云……”
我愣了一下,但也拿起了药瓶。
“阿……云……她在外出帮助其他人逃离妖怪的时候,被妖怪杀死了。”
“……”
“我……不是她。她同意我借用了她的身体,同时,她希望我能够带话给一个……叫「紫姬」的小姐。你知道……这个小姐……在哪吗?”
药瓶让指尖有点冰冷,但四月份的黎明已经驱散了点朝雾。
“我就是源稚紫。”
她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看我,眨了眨阿云那双颇为灵动的眼眸:“你……就是?”
我轻轻地吸了口气:“嗯,我就是。”
“她说……”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在极力模仿阿云死前的口气,她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分外艰难,“没办法陪着紫姬小姐……没办法向家主大人交代……请……紫姬小姐原谅。”
虽然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关于人类的生生死死,我也早就看得非常清楚。这些生命以「缘」和我相系,当其逝去时,我亦会觉得悲伤,随后……逐渐觉悟,逐渐明白,离开是迟早的,我所能做的,就像看着阿丰的所有一样,见证他们的存在。
打来用清水洗净她的伤口,又替她上好药才开口问:“那么,现在的你,是谁?”
“是……谁?”她又以困惑的眼神看着我。
“不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就代替阿云活下去吧。”我说。
“代替……阿云……?”
“我会告诉你,她是什么样子,如果你不介意,就按照她的样子活下去吧。如果有一天厌倦了做阿云,就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自我」。”说到这里,我终于再次与她的目光对视,“你既然能够进入这具身体,不仅看到了阿云做的事,还准确地找到了我住的地方,就说明,你并不笨。作为妖怪/鬼,你应该清楚,如果现阶段不听我的,你会变成什么样。”
面对我的威胁,她却没有一点感觉,反而问我:“「自我」……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但也只好解释:“我也不能给你答案,这种东西只有自己去寻找。”
“可是……她并没有寻找……这样的话,她应该没有「自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
“……她?阿云?你在胡言乱语——”
面前的“阿云”并没有理会我的疑问,只是用力地扯住了我的袖子:“我一点都不理解……为什么她要舍弃那些……为什么要舍弃……这样重要的记忆……你……你身上有熟悉的气息……你一定知道什么……”
舍弃……?记忆……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反手拽住了她的手:“抱山之衣……难道你是——”
“阿云”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张大嘴巴看我。
“信呢?”
“什么……信?”
听到她这么一说,我转身跑向门口。
晨雾散去,一封信正躺在门口。
究竟是谁——
我捡起信,试图从中得到一点气息,却什么都没有。
拆开信,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故事的后续。
「被抛弃,被遗弃,被舍弃,也终究要被忘记。那样的感觉……体会过一次,就不会想要再体会了。因为存在,所以不得不带着多余的感情而存在,也不得不要照顾那所谓的感情。为何当初要明白那种东西?又为何是自己想起那些?
“我”因疑问诞生,因恐惧诞生,因我诞生。
只是,这样的诞生真的重要吗?“我”不过是出现了,不过是存在了,仍然没有成长。
……但,即便是成长了又如何呢?自己要做的事从没有变过。
到此为止,这些信会到谁的手中,又会被谁读到已经不重要了。关于“我”诞生的故事,却多谢拜读了。」
毫无疑问,这是关于后来的一些事。将所有感慨全部放于心间,收好信再一抬头,便看到了一黑一白的身影。
“两位……有何贵干?”
虽然知道阿云这种事,或许会和冥界扯上关系,但在那段记忆消失之前,我也不可能就这样袖手旁观。
鬼使白率先上前说:“我们从晴明大人那里打听到了您的住处。”
“两位鬼差大人来这里有何贵干?”
“我们是来找曾经服侍过您的源氏侍女阿云。”
“她没跟我一起来,你们不去源氏找,来我这里有什么用?”
鬼使黑这时也走上前:“我们就不废话了,侍女阿云已经死了,但是她的灵魂却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她的尸体。”
“两位也是有趣,难道怀疑我会私藏她的尸体吗?”
“虽然您现在是妖怪了,但作为半妖,还住在源氏的时候,一直都是阿云在照顾您。于情于理,您不可能对她坐视不理。”鬼使白并不退让。
“说得不错,但我也是刚知道她死了。”我看着鬼使白说,“现在京都……不,应该说是所有地方的妖怪都在提防八岐大蛇的动作,想来冥界也应该要戒备起来吧?一个侍女阿云,值得两位同时跑我这里一趟,可否是因为,她和八岐大蛇有些关系?”
“我们只是奉命来寻,若是您这里没有,我们便到他处寻了。”鬼使白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走了。
见鬼使白走了,鬼使黑看了一眼他,又看向我:“哼,我弟弟不明说,是担心得罪了你,但我对你可没什么好怕的。阿云的尸体和灵魂就在你这个屋子里面,你这里的结界这样强大,看来你是坚决不肯还了。”
“……您是这样想的吗?”
见我没有一点心虚,鬼使黑也皱了眉:“总之,你要是藏着她的这些,还是赶紧让尸体入土为安,让我们把她的灵魂带走。人死不能复生,你这种事你还是懂吧?”
“我不会做死而复生的事情。”
“那就赶紧还回来,万一变成了恶鬼——”
“阿云生性通透,有什么执念能让她变成恶鬼?既然是奉命办事,那不如两位就替我带句话给冥府的阎魔大人吧。”
“你——”
“为什么阎魔大人要帮那位神明轮回?”我轻轻地笑了,“若她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会好好配合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