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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幽谷隐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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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俞两处穴位,只能先护住师傅整条经脉,减缓血脉流动,您感觉怎样,痛得有没有轻一点?”

    有恒道长抹去头上汗珠,拉起徒弟道:“放心,我没事。子蒙,几年不见,你这医术和内功上的造诣已经不输为师,做的很好!回来路上,听附近百姓对咱们南山派多有称赞。这几年,你管理山中事务,外防胡贼,内护百姓,真是辛苦你了!”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子蒙闻言涨红了脸:“师父,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徒儿四岁跟您上山,师傅待我如父子,我为师傅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休说他话,您先告诉我,是什么人伤了您?无妄呢?无妄没有和您一起回来吗?”

    有恒道长勉强微笑道:“好孩子,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急了些。以后可还能改么?”

    子蒙虽已年逾不惑,近年来,更是总领南山,重任在肩,但在师父面前仍如小时候一般丝毫不会隐藏情绪,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略觉奇怪,怎地师父今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免心下着急:“师父,徒儿以后一定改。可是您得先告诉我,什么人敢出这么重的手伤您,还有无妄,他没受伤吧!”

    “无妄下山去了,我让他去建康给你子豫师弟送青、白锦囊。

    子蒙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锦囊传信”乃南山派秘法。非情势十万火急不用此法。自他上山三十多年,只有汉安侯起兵反叛之时用过此法,送出的还只是兵宗的赤色锦囊。这一次,师父不但用锦囊传信,一次送出两个,竟然还有一个白色锦囊!

    子蒙心晓此事非同小可,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恒道长稳稳神,拉着徒儿坐在自己对面石凳上,开口又道:“你可知,江湖中有传言,《南山赋》重现之日,就是天下大乱之时。当年,我师祖偶然得之,闭关参悟三月也未能领悟其中玄机。

    当时,天下初定,人心不稳,内有外戚干政,外有强敌环伺。不知是何原因,师祖没有将其毁掉,而是带着《南山赋》进了宫。回来后便在这云梦故地创立了南山派。

    自我南山开山立派至今已历三代,首要任务便是守护《南山赋》。

    这《南山赋》刻在铁券之上,分上下两阙,单从外表和字句看不出什么神奇之处。上阕一直藏在皇宫内院,由我派盗宗宗主与大内侍卫共同看守。“永嘉之乱”之时,上阕随之轶失。当时,北方胡人,世家大族,江湖门派都在找寻上阕下落。

    我尊师命,带着诡宗的兄弟四处寻访。功夫不负有心人,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最终,在一个胡商手里重金将其购回,送到建康。也是那个商人不知其中缘故,让为师省下许多气力。”

    “咳、咳、咳。”有恒道长停下来,又是一阵咳嗽。

    子蒙急忙站起身,拍拍师父的背。虽然他知晓,两处穴道不通,拍背顺气也是徒劳。但人在急难之中,难免做些无用之事。

    师父所说,子蒙隐约知道一些,只是没有如此详细。以往,师傅不说,他便不问。谁知,这一次他就问了一个小问题,便勾出师父这许多话来,难道是和无妄这个话痨待的久了么?!

    “师父,别说了,您的伤要紧。徒儿为您养住其他经脉,您只要用大衍神功疏通足太阳膀胱经。两处穴位算来只要十六天,就可痊愈……”

    有恒道长摆了摆手,打断子蒙:“不,孩子,你让为师说完。”

    子蒙并不干休,伸出一只手握住师傅,缓缓地把自己的真气输送到师傅体内。和上次霸道游走的阳鱼真气不同,这一次,子蒙调动阴鱼真气,试图以阴补阳,以柔克刚。

    出乎意料的是,阴鱼真气运行到心俞和督俞两处穴位便像遇见了无底深渊,延绵不断地被吸进去。子蒙有些心慌,师父这伤,他竟不知深浅。

    有恒道长道:“别白费气力了,孩子,先听为师说完。”

    子蒙无法,只得扶了师傅卧到石塌之上。有恒道长喘息两口,又道:“后来,我师父去世,为师接任掌门,派盗宗宗主,也就是你子师师弟到建康守卫《南山赋》上阕。而这下阙就藏在我们所在的这间密室之中。”

    “这个弟子知道。师祖创派之初就建了这间密室,共用了三万一千一百零四块一尺方砖,其中三百八十四块暗合伏羲六十四卦相三百八十四爻,卦辞分别装入白、黑、赤、黄、青五色锦囊,按方位分置在这三万多块墙砖之中。剩下的墙砖或隐藏机关,或设生活所需,各不相同。只是,这下阙具体藏在哪块墙砖之下,师父却从未告知弟子们。”

    “下阙所在,师祖临终前告诉了我师父,我的师父又告诉我。今天,我再告诉你。”

    子蒙闻言,惊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师父不可。若是这秘密仅能掌门一人知晓,您又怎能再告诉弟子!”

    “子蒙听命!”有恒道长挣扎着半坐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卷,递到子蒙面前,道:“这是我南山派密室法门总图,今日起,你就是我南山派第四任掌门!”

    “不,师父,不!”子蒙跪着一边退一边摇头,眼泪从这个粗黑汉子的眼眶里喷涌而出:“不,师父。师父,您的伤可以好的。咱们师徒俩耗费些时日,一定可以……”

    “子蒙,你不听师父的话啦,是也不是!?”有恒道长又急又怒,又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师父!”子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回到石塌边,扶着有恒道长躺下,用袖口擦拭师傅嘴边的血渍:“师父,您别生气,我,我……!”

    有恒道长躺着喘息半晌,安慰道:“好孩子,事出紧急,也只好难为你了。若不出所料,三日之内,必有敌人来攻,为的就是《南山赋》的下半阙。我要你即时接任掌门,将《南山赋》取出,重新安置!”

    子蒙大感疑惑,问道:“师父,要我说不必如此。我南山派上山只一条小路,由我带领众弟子据险以守,就是十万大军来攻也是有来无回,您全然不用担心;后山水路按照九宫八卦阵法布置,再加上隧道各处机关,外人是无论如何进不来的。”

    “那若是熟人从后山水路来攻呢?”有恒道长长叹一口气,幽幽问道。

    “除了我和子师、子豫、子临、子需、无妄几位师弟,还有谁熟悉水路呢?”子蒙问到这,便不说话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有恒道长问道:“难道是他们中的一人?”

    道长轻轻点了点头:“是子师。”

    “子师?怎么会,师父?他是您的徒弟,是我南山派盗宗宗主,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师弟,您一定是弄错了!我绝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子蒙自觉万箭穿心,连声调都变得颤抖。

    有恒道长回道:“为师也不敢相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那天,我和无妄走到北地境内,夜宿树林,无妄去找水。我被一群黑衣人围攻,他就站在最后,虽然蒙着面,但我一眼便知道,就是这孩子,他的眼睛和他父亲太像了!”

    子蒙铁锤般的拳头猛地一下砸在石塌边缘,黑猫不三被吓了一跳,原地蹦起三尺多高,蜷缩着身子,竖着颈毛警惕地看着四周。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师父待他恩重如山,他竟然作出这等这欺师灭祖的狂背事来。他不来便好,若来了,我定要将他打个半死,再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可还记得师父养育教诲之恩么?可还记得师兄弟们鸠车竹马的手足之情么?”

    子蒙气得喘着粗气,又嚯地一下站起身:“可是师父,您的武功,当今天下无出其右,又有何人能将您重伤至此?”

    有恒道长道:“子蒙,习武者切不可狂妄自大。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今天下代有人才,各领风骚,你我师徒蜗居江南,岂能窥全这天下大势?

    单说那群黑衣人,深知我南山派武功长短,为首者内功更是深不可测。为师与之交战上百回合,仍旧看不出其路数。对方久攻不下,便从怀里掏出一块漆黑的物件。我仔细瞧,那不是《南山赋》上阕又是什么?那时,我便更加断定,站在最后的是子师无疑。

    敌人趁我犹疑不定、心神震荡之际一掌打在为师胸口。然而,黑衣人的招式虽狠辣却并没有下死手。如今想来,下阙所在只有我一人知晓,对方是要留我性命,作投石问路的意思吧!”

    “如此说来,上阕已落入贼人之手?!”子蒙眉头紧锁,在石室中来回踱步:“师父,既然传言‘《南山赋》出,天下大乱’,那我们还守着这劳什子做什么,要徒儿说,不若就此将下阙毁掉,一了百了,永诀后患!”

    “这个问题,为师也是思付良久。只是,当初师祖并没有将其毁掉,反而创立南山派以守之,想必大有深意,为师也不敢贸然为之。”

    “不毁也罢。就算敌人能摸进这石室,只要我们不说,他们就找不到下阙所在。原处藏着岂不是更安全?”

    有恒道长挣扎着坐起来,抬眼环顾石室,却没有答应子蒙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我十三岁时,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师父把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就是在这石室里养好的伤。后来,也是在这里学易经、学内功、学招式。一眨眼,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子蒙随着师傅的目光重新打量起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看着每一块方砖,石桌、石凳、石塌。小时候调皮,还曾在方砖上刻字。

    他来到墙角,用手抚摸,依稀能看到当年的字迹: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字体歪歪扭扭,很是稚嫩。那是自己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再看看旁边,子蒙不由得咧开了嘴笑笑:那是一只奇丑无比的小猪,一定是无妄的杰作。

    再看下去,眼睛有些酸胀,上面写着:“贞,丈人吉”。那是子师刻下的,暗含着他自己的名字,师卦第七,意思是顺天应人,大吉。

    天意弄人!子蒙闭上了双眼,牙关紧咬,他想不明白,如何就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子蒙,取出来吧。”

    “是,师父。”听到有恒道长吩咐,子蒙收回神思,低着头来到石塌边,拿起牛皮卷展开,从头至尾扫了一遍,目光停留在最后几列字:

    南北相依,山河无恙,赋之以歌,乾坤太和。

    南山弟子入门第一件事便是记诵这十六个字,子蒙今日方才知晓出处。少年时无法体味的心境此刻一时里全部涌上心头:神州残破、民不聊生,巍巍中华,今日竟至四分五裂!如今天下已乱到如此地步,还来抢夺这《南山赋》,又有什么用呢?

    子蒙内心悲怒交加,无以名状!他抬头望向有恒道长,只见师父白发缕缕,脸红如血,显是疲惫已极。猛然间,子蒙脑中就如撞上一块大石,暗自心道:子蒙啊子蒙,师父将重担托付与你,你岂能被一时悲愤冲昏头脑。眼下,藏好下阙,抵御强敌才是要务!

    他将牛皮卷折好贴肉放入怀中,心中默念卷中所记口诀。一个腾空,身体不停旋转向上,就快接近石室顶端之际,使出一招“浮生若梦”,眼见从他的身体中晃出四个人影,轻飘飘地飞向石室四个方向,分别拂动四块墙砖,石室中重叠回荡着子蒙浑厚的声音:

    “比卦上六,比之无首;

    豫卦初六,鸣豫;

    恒卦上六,振恒;

    未济六五,贞吉无悔。”

    声落身落,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石室顶端一处墙砖应声而开,一块黝黑的物事落将下来。子蒙伸手接住,放在掌中轻轻摩挲。

    有恒道长道:“去吧,孩子。安排弟子们,集中力量,守好南山正门。记住,人在,山在,赋在!”

    子蒙跪在当地,朝师傅拜了三拜。他心知,后山水路布置奇特,无法安排大规模防御。他的师父有恒道长已决意孤身一人守住南山派的后山门了!如今,师父放心不下的只有《南山赋》,他必须竭尽全力替师傅守住南山派,守住《南山赋》!安排好一切,自己会再回来助师傅运功疗伤,共御强敌!

    子蒙扣动机括,石塌盖板打开,他一跃而入,原路返回。

    听着弟子越走越远的脚步声,有恒道长朝洞口方向轻声说道:“照顾好无妄,他年纪还小!”

    没有回应,石塌盖板缓缓关上。

    有恒道长扶着石塌站起身,来到石桌旁,右掌抚上桌面,催动体内仅存内力,顺时针扭了三圈。石塌墙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那是大量泥沙落入山顶通往石室甬道的声音。

    现在,就算有人攻入石室,也没法从这里攻上山了。到时候,自己就是最好的诱饵,会把敌人全部都埋葬在石室里。世人会认为,下阙也随之埋葬,再不会有人动《南山赋》的心思。而他相信子蒙,定会不负重托,将《南山赋》安置到妥善之处。

    有恒道长如释重负,沉沉地坐下来。不三跳进他的怀里,用头拱着道长衣袖,亲昵地舔舐道长的手。道长抚摸着它黝黑锃亮的毛发黯然自语:“无妄,你的路还长,师傅必须让你离开。如果有一天,你什么都知道了,希望你不会怪我。”

    再说少年无妄,自离了师傅,仍撑小船沿着原路回到岸上。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已暗下来。向北又行十几里,无妄趁着夜色摸进一处渔村。

    但凡耕田、渔猎为生的百姓自古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却体力劳作颇为繁重,必得早睡才能早起这个因素,烛火颇贵,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普通人家只有客人来访或是逢年过节才会点上火油。

    是以,太阳刚刚落山没多久,渔村里就剩下稀稀落落的鸡鸣狗叫之声。

    无妄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院落,重重地敲了三下门板,又轻轻地叩了三下门环。但见屋里起了光亮,房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从门里走出一位老汉。

    “陈伯,我是无妄,快开门!”

    无妄借着老汉手里油灯的光亮看清来人,迫不及待地低声喊道,声音又急切又可怜。也难怪,他从昨天到现在,十几个时辰,什么东西都没吃,这会儿,五脏庙里敲锣打鼓,正热闹的紧呢。

    陈伯打开小院的门,无妄一跃便窜到老汉怀里,双手和双腿全都盘在人家身上,就如猴子挂在树上一般。

    这是爷孙俩玩惯的游戏,陈伯早有准备,提前扎住了架势,只等无妄跳上来,便搂住身上的“小猴子”结结实实地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

    “好小子,总有两年多没来看陈伯,再不来,我这老腰怕是抱不动你啦。来来来,让陈伯好好看看!”陈伯把无妄从身上抠下来,从头到脚地端详。

    “陈伯,别看了,我马上就要饿死了!”说着,无妄拉住陈伯的袖子,顺势就要朝地上坐。

    “好、好、好,是陈伯不好,陈伯给你弄吃的。不过,你这撒泼耍赖的毛病怎么总也改不掉呢,只是个头见长,到底还是个孩子。”陈伯拉起无妄,又宠溺地摸摸头,一老一少相扶进了屋。

    陈伯手脚麻利,不一会就从厨下端来一盆汤饼。无妄看到吃的两眼放光,呼噜呼噜地就吃将起来。

    “好孩子,慢点吃,别烫着了,没人和你抢。”陈伯坐在下首相陪,不时撩一下无妄就要掉到碗里的碎发。“说吧,这次又犯什么错误了,跑到我这里避难。”

    无妄慌着咽下口中饭食道:“陈伯,您也太小看人。我现在不惹祸了。这次出来是帮师父办大事的。”言语中颇为骄傲,说完又往嘴里填吃食,一边向陈伯挑眉斜眼。

    “哎呦呦,无妄都能办大事啦。那我倒要听听,是什么样的大事,还得我们无妄亲自出马!”

    听了这话,无妄更加得意。他自小长在山里,年纪和师兄们差得太多,兼之他嘴巴又是极甜,是以师父师兄对他都是宠爱多于管教。凡事只要过得去,谁都狠不下心去苛责他,自然也不会要求他做什么重要之事。

    岂不知,这少年之人的心性,是最讨厌别人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的。尤其是长到无妄这般年纪,总想着干成那么一两件大事来证明自己。

    在他看来,这次去建康送信,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是第一次离开师父单独行动,内心里的欣喜远远大于忐忑,自然是跃跃欲试。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路上能遇上点波折,总要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才好呢!

    他翘起二郎腿,手伸进怀里掏出牛皮布袋推到陈伯面前,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去建康送信的。”

    陈伯正想就势再逗弄无妄几句,却看到了袋子里露出的锦囊一角,顿时黑了脸:“锦囊传信?”他一把拉住无妄的手:“你师父可还好?”吓得无妄半片汤饼挂在嘴角,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师父,他、他老人家受了伤,在山里修养。”无妄和陈伯对视半晌,最终还是把饼吐回碗里。

    陈伯听完,心里一沉。看来是有大事发生。

    他心道:有恒道长受伤,还动用南山派秘法“锦囊传信”,如此重要之事却又让无妄这个毛头小子去做,用意不言而喻,就是要把无妄支开,远离是非之地。南山派定有变故。

    不过,看样子无妄对此一无所知。我此时切莫说破,免得辜负道长一片苦心。这样想着,语气也便平和下来:“快吃吧,看把你吓得。这个胆量可办不成大事啊!”顺手把牛皮袋子塞回无妄怀里。

    无妄愣愣地看了陈伯两眼,长出一口气,端起碗连汤带水地吃完,袖口一抹嘴:“若不是师父一定让我去,我也舍不得他老人家。不过,我和不四脚程快,十天就能跑他个来回。到时候,我到湖里给师傅抓回头鱼,养伤最适合吃这个了。”

    “你是最孝顺的孩子!到时候抓到鱼了,别忘记陈伯啊。我也最爱吃那个鱼!”陈伯强忍住内心忧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家常的说话方式来和无妄交流,他不想无妄起疑心。

    说到抓鱼,无妄完全忘记刚才的不愉快,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抓鱼的门道:“抓鱼我是最在行的!回头鱼很狡猾,一定要找洄水湾。水流急的地方是肯定抓不到的。饵料一定要新鲜,最好是活的蚯蚓。鱼线……”

    陈伯作势打了个哈欠,打断了无妄的话头:“好了,好了,你真是唠叨,天色已晚,我要睡了,就不留你了,赶紧牵上不四走吧!”

    “你这老头怎么这样,又想吃鱼,又不耐烦听怎么抓。那不抓,鱼会自己蹦到碗里吗?”

    陈伯呵呵一笑,回道:“是你请我吃鱼,你会抓不就行了,我只是负责吃,不用理会怎么抓!”

    无妄挠挠头,突然觉得陈伯说的也有道理,吃鱼和抓鱼确实是两回事。吃鱼的不一定会抓鱼,抓鱼的也不一定爱吃鱼。若是爱吃鱼的又很会抓鱼或者不会抓鱼的不爱吃鱼就很好,若是爱吃鱼却又不会抓鱼就糟糕了。

    他却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爱吃鱼的都不会抓鱼。想吃,为什么要自己抓呢?花上几个钱买几条不就好了么!只要有钱,什么样的鱼买不到呢!

    就这么个空挡,陈伯已经走出屋子,往后院马厩去了。无妄醒过神儿来,赶紧追上去:“陈伯,等等我。”

    后院马厩里,陈伯点起火把。几十匹骏马头挨头地在那里吃着夜草。冬日里干草耐嚼,马儿们直吃得嘴边泛起白沫。还有那吃高兴的,摇头晃脑地打起鼻响。

    无妄径直走到最里端一个单独的隔间,牵出一匹白色骏马。但见这马胸廓宽深,背腰平直,颈项粗壮,长鬃垂膝,端的是匹良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马右眼周围都是黑毛,嵌在通体的白毛上,格外突兀,像极了视力有缺陷的人带着一只眼罩。

    无妄左右瞅了瞅,一脸嫌弃:“陈伯,不四的黑眼圈怎么越来越大?”

    陈伯用手里马鞭轻敲无妄的头:“你还嫌弃它,它不嫌弃你就不错了。黑眼圈咋啦,耽误你事了?”

    这两句话真是噎得无妄无力反驳,他用脚搓着地,半天吭哧出一句话:“那人家骑着没面子嘛!”

    陈伯愣是被气乐了,一边整理不四的缰绳一边问道:“你知道擦粉上吊是什么意思吗?”

    无妄没有知觉陈伯是想揶揄他,以为陈伯要给他讲鬼故事,屁颠屁颠地凑上去帮忙整理:“什么意思啊?”

    “死要面子呗!”无妄一听话头不对,立刻撇下手里的缰绳,撅起小嘴儿,气鼓鼓地站在原地不吱声。

    陈伯心里着急,他不知山上事态到底如何。这厢又遇到无赖无妄和他扯东扯西,只得硬起头皮朝无妄凶道:“臭小子,还不走,等着过年吗?”

    这下无妄更加生气,平日最宠他的陈伯竟然不哄自己,还凶自己,简直岂有此理。这样想想,好像有点后悔刚才吃他的饭,后悔答应给他抓鱼了。

    俩人对峙半晌。陈伯强忍着不和无妄说话,其实心里心疼得紧。要是以前,他早就把这臭小子搂在怀里,疼爱一番。

    无妄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每次陈伯把他逗弄得恼了,只要哄上几句,再随便许他个什么心愿,他很快就会把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可这次不行,哄他的话头一起,指不定在这里耽搁到什么时候。

    四只眼睛相互瞪了一会之后,无妄先败下阵来,拉过陈伯手里的缰绳,看看光溜溜的马背,又可怜兮兮地望着陈伯。

    陈伯一猜便知晓他的路数,缓语安慰道:“你此去建康,定是长途奔袭。一副鞍具也会增加马的负重。驾驭者要懂得惜马力。再说,这两年你的功夫一定大有进益,没有鞍具,我们无妄也能骑得得心应手。”

    无妄听得陈伯的话头软下来,明里暗里地夸自己,心下舒服些,也更觉委屈。

    小孩子就是这样,他心里难过的时候,千万不能哄,哄一下保准哭得更厉害。所以,转移注意力才是哄小孩的正确法门。

    这不,此时的无妄就是这样,只见他用手背使劲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慢吞吞地爬上不四的脊背。不抹还好,这一抹,眼泪流得更加多了。

    无妄一哭,陈伯心下更乱。犹记得那年,从敌人的刀尖上抢下这个小人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湿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现在,南山派吉凶未定,前途未卜。无妄此一去更是千山万水,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想到这,他解下腰间布袋挂到无妄腰里:“这里有几贯钱和一些吃食,你带着路上用。”

    此时,月已挂上中天。

    陈伯轻拍马臀,说道:“走吧!”。

    那马得了指令,陡然精神,前蹄跃起,鬃毛甩动,引颈长嘶。

    无妄用袖子抹一把脸,随即轻点马腹,不四后腿用力,一步就从马厩旁的矮墙上跨出去。一人一马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不一会便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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