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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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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姿势,不好吧……”

    他的手在她背上来来回回转了几圈,逐渐自下而上来到肩胛骨轻按。

    “放松点,别那么紧张,深呼吸。”陆铮忍着笑意,力道时轻时重,却十分有技巧性。

    从他的五指按压下散发出奇异的能量,让她浑身的酸痛都缓解了大半,素问这才知道他的意图只是给她按摩!

    素问不知道要为此高兴还是难过。高兴的是他心里还有她,并且对她如此体贴细致,难过的是……他把这个尺度把持得这样严,难道真的精神出轨了?

    素问很快被他按得舒服的直哼哼,没一会就把那些不靠谱的小把戏给忘了,趴在床上安心的眯着眼睡着了。

    早上陆铮比她起来得早,等素问伸着懒腰从床上坐起来时,身边的床铺已经被整理得平坦而整齐了。

    有时候觉得有个当了军人的家人也挺好的,起码家务多个人分担,而且做得比自己还干净整洁。

    她穿上拖鞋,蹑手蹑脚的出来,客厅是空的,四处都没人,唯独书房的门是闭着的。

    素问也没进去叫他,自己走到茶几前,看到昨晚被她刻意拿出来摆在外面的信已经整整齐齐被收拢好,归置在茶几的玻璃隔层下。

    其他地方,自然也是一尘不染。好像真的只是收拾房间时顺手帮她整理了。

    素问皱眉,掐腰。闷闷的杵在沙发里。

    这时,书房的门开了,陆铮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盒子,又疾步走进卫生间,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她醒了。

    素问呆呆的望着他消失在门角处的背影,眸子里显出一丝疑惑。

    她想起那次在医院里造成的惊慌,这一次,小心翼翼的走到卫生间门外,缓缓的移开一条门缝。

    那只黑色的盒子被打开,盥洗台上,零零散散摆着各种药瓶,还有注射器。

    只见陆铮把一个白色的小纸包抖开,把里面包着的粉末抖在一只勺里,然后用药瓶里的溶液稀释兑开,打火机在勺下烧了一会,粉末便溶进去,变成无色透明的液体。

    陆铮用注射器将液体推入针管中,挤走气泡,然后捋起袖子,一咬牙,将针管插入手臂的静脉里。

    随着细小的针管里液体慢慢注射进肌肉,他紧咬着的牙齿慢慢放松,仰脖,似痛苦又似愉悦的轻轻“嘶”了一声,细长的脖子优美的弧度,如同一只濒死的天鹅。

    液体注射完,他没有急着拔出针管,而是不断的起伏喘息着,将头靠在瓷砖上,慢慢的平复呼吸。

    素问从门缝里看见他手臂上的肌肉剧烈的痉挛跳动着,隔着表层皮肤,仿佛能看到底下血管的跳跃鼓动。他的表情隐忍在发丝中看不真切,然而苍白的颜色不会作假,他浑身紧绷,痉挛着,仿佛和自己较劲,有一种力量要冲破身体炸开似的。

    那种粗戛的呼吸声,听在素问耳中,格外的诡异,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极度缺氧状态下的深呼吸,夹杂着轻轻的嘶声。

    不知道过去多久,坐在地上靠着瓷砖一动不动的陆铮终于歪了歪头,拔掉胳膊上的注射器。

    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间,忽然察觉到什么,向门边看来。警惕的视线与门缝里素问的目光对上。

    被抓个正着,素问也没有惊慌,更多的是来源于刚才那一幕的惊讶。

    她慢慢推开门,脚步一步一顿的走进来,看着刚刚被他扔在水池里的注射器,和桌上那些散乱的工具,撑圆的眸子里有惊讶,有不解,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而陆铮的表情,显得很懊恼。

    在平常,他应该轻而易举就能察觉到门外有人的,可是刚才,被毒品控制住的他,全副精神都处于幻觉中的高度兴奋状态,根本察觉不到自己周身的一切。

    良久,良久,素问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发出的声音。

    “这就是你不碰我的原因?”

    陆铮低着头,没有说话,双手垂在身侧攥着拳,因为毒品的后作用还在微微的颤栗。

    如果之前看到时只是怀疑,那么现在,素问几乎可以肯定他染上了毒品!

    根本不是抑郁,那只是吸毒者犯病时的先兆啊,他会突然的抗拒她,不敢靠近她,根本不是心理上有问题,不过是害怕自己毒瘾上来会伤害到她!

    见他不说话,素问一把拢过桌上的那些药瓶:“这些是什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这不是毒品!你说啊!”

    在她声嘶力竭的问出最后一句时,陆铮的身体轻微的颤动了一下,但他依然选择了沉默。

    素问深吸了口气,屏住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缉毒缉毒,她从来没想过她心目中的缉毒英雄会染上毒瘾!是什么时候起的事?她竟然一直都没察觉。是在他做卧底的时候,迫于无奈同流合污了,还是后来……被杨宗贤抓走的时候?

    她身子忽然一震,扑上去撕他的衬衣,陆铮还在痉挛的余韵中,没有阻止她的行动,素问近乎粗鲁的撕开他的衬衣前襟,露出胸口上那朵狰狞恐怖的罂粟花。

    “是它……对不对?它就是你染上毒品的象征?”

    素问的声音抖得厉害,她一直以为是杨宗贤变态,能想出这种折磨人的手段,居然在人肉上绣出一朵罂粟花的图形。因为,罂粟花象征着毒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说话啊!你看看我,我是素素,你告诉我啊——”

    陆铮一动不动的任她推着,摇晃着,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光彩,是一种常见的吸食毒品后瞳光涣散的现象,不管素问怎么问,他都只是沉默着一声不吭。

    这样的他,让素问无力,愈加心痛。她突然放开手中的人,扑到水池边拿起他用过的注射器,对准了自己的手臂:“你不说是吗?如果这只是一般的抗抑郁药,那我陪你打,反正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一起承担的。”

    她说着,闭上眼就要往手臂里扎,一直痉挛着打摆子的陆铮,踉跄着扑过去,猛的夺过她手里的注射器——

    啪!

    注射器被他摔到地上,又用脚踢到一边。他的手心,被针尖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陆铮……”

    素问震惊的看着他。

    他虽然还在发抖,嘴唇都发白着说话不利索,口气却很坚定:“不要……千万不要……素素……”

    他说一句,几乎就打个摆子,额头上,鼻子上,都是细细的汗珠,脸色已经灰白得像破败的墙纸。

    看得出来,他一直在和自己做着激烈的斗争。

    素问拨开他被汗湿透的发丝,捧着他冰冷的脸,双眼通红的盯着他:“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们到底是怎么折磨你的,为什么你都不告诉我……”

    陆铮反手抱住她的后脑勺,低头用额心碰着她的额头。汗水和泪水混成一团,他什么也没说,但这无声的煎熬已经说明了一切。

    两个人紧紧的抱在一块儿,直到他身上的痉挛症状逐渐消失。呼吸平缓,心平气和。

    陆铮慢慢拿开她的脑袋,用手指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对不起,一直瞒着你……我以为我能戒掉……”

    对啊,特种兵有钢铁一般的意志,面对鞭打枪炮都不曾畏惧,没曾想真被杨宗贤说中了,他熬不过毒品的诱惑。

    “神仙冰”是一种纯度极高的产品,直接吸食,容易致命。发作时有极强的伤害性,若不能给他毒品缓解,恐怕会造成伤人事件。而他本身又是个优秀的特种兵,真正发起狂来,没有几个人能制的住他。

    顾淮安不忍心把他锁在戒毒所,陆铮也用顽强的意志证明了他可以克服毒品,所以顾淮安才放他离开。只是他没想到“神仙冰”的后作用力,远比他想象得强大。

    他现在时刻有一种恐慌,生怕有一天就会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糊里糊涂的伤害了自己最亲爱的人。

    素问再一次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绝不会劝他再去参加什么特种兵,她只要他好好的,好好的生活在这个世上,即使活得很窝囊,即使人生很失败。

    “给我点时间……”陆铮亲吻着她的额头,口气近乎乞求了。

    素问使劲的点头,把头埋在他怀里:“我陪你一起戒。不要放弃,好不好?”

    “有你在,我不会放弃。”

    素问终于破涕为笑。

    在她的注视下,陆铮把剩余的药丸和药粉都冲进了马桶里。素问安静的看着他,握紧他的手:“你放心,你一定会好的。不要担心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之后的陆铮一直很安静,像个孤独的孩子,蜷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怔怔的发呆。

    素问知道他需要一个人的空间,亦不去打扰,上网搜索了很多关于吸毒者的常识和戒毒的方法。看着网上描述的大段文字,素问很难把这一条条与身边的陆铮联系在一起。或者说,她从来没想过在自己身边,自己最重视的人身上,会发生这种事。

    按照网上的描述,陆铮的情况的确属于比较乐观的了,他毒瘾上来时表现得非常自制,这样能够克制自己行为的人,通常要戒掉也并不难。

    素问又想开一些,生死大难都过去了,还有什么不能一起挺过的?她合上电脑,正要起身,忽然腹中一阵绞痛,难过的弯下了腰。

    “陆铮……我肚子好疼……”

    妇产科外,陆铮紧张的搓着手,已经不记得在走廊上大步走了几个来回。

    这时,有护士开门出来,看见他,笑了笑说:“你是病人的丈夫吧?进来吧。”

    陆铮赶忙跟进去。

    素问已经做完检查出来,陆铮一看到她就紧紧抓着她的手,问:“怎么样?”

    素问被他攥得一手汗,看得出他刚才有多紧张。也就不逗他了,微笑着摇摇头:“没事。”

    “真没事儿?”他还记得素问当时疼得腰都直不起来,还以为自己在洗手间时动作过猛,不小心撞到她的肚子了。

    医生拿过CT,指着上面解释:“从这里可以看出,胎位正常,排除了宫外孕的可能。孕妇在妊娠初期少量出血,可能是惯性流产的迹象。病人在之前有过一次流产经历,只要悉心调理,多多卧床休息,这一胎还是能保住的。”

    听到这,陆铮和素问同时松了口气。

    医生说完,又给他们开了个方子:“如果不放心,可以先住院观察两天,确认不再有出血现象了再回家调理也可以。”

    陆铮和素问谢过医生,便去办了住院手续。

    护士来打扫房间,陆铮帮着素问换好衣服,扶她躺在病床上。

    两人遥遥相对,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遥遥相对,静默无言的空气中流动着难以言喻的窒闷气息,一个是无意间窥透了对方最难堪的隐秘,一个是被最重视的人发现了自己最丑陋的秘密,这种时刻,平常默契的微笑,怎么都难以再自然的展露给对方。

    连扫地的小护士也察觉到这种尴尬的气氛,频频偷眼瞥他们。

    好不容易护士走了,陆铮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又习惯性的抿了起来。

    素问拉着他的手,手指轻轻的摩挲着他掌心刚才被注射器的针刮伤的口子,血液已凝结,相信不久也就会结痂了吧。

    “素素……”陆铮忽然反握住她的手,声音低哑暗沉,带动着她的心弦,一起陷入哀伤的氛围。

    他眼底凝结的受伤和难过,让她忍不住就要示弱。

    她闭了闭眼,用极其清冷和镇静的声音默诵着:

    “素素吾妻。

    我不知道该怎么下笔写这样一封信,因为我根本不希望有一天它会出现在你的视线中。如果我真的不在了,我宁愿你看不到这封信。带着对我的恨,对我的埋怨,找一个懂得照顾关怀你的人,继续生活下去。

    可我又自私的希望不至于完全从你的记忆中消失,或许在你的晚年,儿孙绕堂膝下的时候,还会想起曾经有一个人,爱你如生命。

    对不起,我的妻,我辜负了你,不负责任的先走一步。

    我真的觉得很抱歉,留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若你选择追随我而去,或是一辈子活在对我的思念中,那我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如果我不在了,希望你忘记我,继续寻找能让你开心快乐的人。请把思念和悲伤,和我一同埋葬。

    能够为国牺牲,我别无怨言,这一生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没能见一眼我们夭折的孩子。也许在天国,我会见到他,他一定是个漂亮纯洁的小天使。

    我健在的亲人不多,除了姨妈冯湛,就只有你。

    姨妈是个坚强的人,若你有一日要离开陆家,她绝不会为难。若你能在她晚年寂寞时,时常与她说说话,她一定会非常欣慰。

    素素,我的好老婆,傻丫头,对不起,欠了你这么多。

    若有来生,我定会许你一生,来偿还这一世的情债。

    20XX年夜,陆铮,绝笔。”

    最后一个字颤抖着从唇间抖落,在素问哽咽的声音中,潸然泪下。

    陆铮整个人都被震动了,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还记得这封信吗?是你写给我的遗书……我没想到你这样残忍,竟然让我忘了你。”

    口中说着埋怨的话,然而当眼泪打湿信纸时,她还是小心翼翼的拿袖口拈去了上面的水渍。

    “我……”陆铮嗫嚅着,这种时候,什么话都好象是多余的。

    “你能想象吗?在你被俘虏受着毒品和鞭打的折磨的时候,我同样也被你这封信折磨着。知道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吗?知道是什么一直支撑着我挺下来吗?不是我贪生怕死,我夜夜疼得无法呼吸,几乎一闭眼就会做噩梦。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真宁愿死了算了。那时我只有一个想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你真的死了,我确认你的尸体就会立刻随你而去,不然,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你死了!”

    她的决绝让他震惊,也让他深刻的认识到,她爱他,已经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丝毫不比他爱得少。

    他为自己当初草率的假死计划而后悔,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在制定这个计划时,他们考虑了毒贩的反应和己方的应对,唯独没有把素问的反应算进去。

    所以后来,为了救素问他被开除军籍,他没有后悔,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儿怨言。

    只是,他们各自内心的怨言,谁都没有说出来。

    谁也不忍心在这段千疮百孔的感情上再伤一次了。

    素素按着仍然平坦的腹部,流着泪抽泣道:“即使这样,你仍然不相信我吗?我不在乎你是英雄还是吸毒者,就算你是十恶不赦的大毒贩,我爱的是你,只要你选择了这条路,我陪你走下去!”

    尽管她在看到陆铮注射毒品的那一刻她也很震惊。

    可他就是他。

    是她的陆铮,她的最爱。

    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勇敢优秀的陆军特种兵。

    她坚信他能够自己站起来。

    能够走出桎梏着他的毒品的魔障,勇敢的站起来!

    背脊笔直的英俊男人忽然伏在病床上,像一个孩子,将头枕在她怀里。素问伸出手,慢慢的拢住了他的下巴,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栗,却用极其宽厚温暖的胸怀,包容了孤独无助的他。

    “对不起,素素。”他伏在她小腹上,隔着被子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磁性的颤动。

    “这三个字你说了太多遍了。”她一颤,一滴泪掉在他的发间。

    陆铮的额头紧紧贴着她的小腹,呼吸着她身上独有的清甜气息,半晌,轻轻的说:“我爱你。”

    素问脸上挂着泪笑了。

    她蹭着扭过身来,捧起陆铮眼眶微红的脸,贴近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尖顶着鼻尖。

    “我也爱你……超过我的生命。”

    陆铮眼里的光芒颤了颤,抓住她的双手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把她香香软软的身体抱在了怀里,亲吻着她的鼻尖:“傻丫头,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生死不弃,也谢谢你——一路陪着我。”

    素问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无声的笑了。

    病房门外,被小护士带到门口的顾淮安愣着,抬出的手伸到一半,不知这门是该敲还是不该敲。

    求救般的眼神看向护士,结果那泼辣护士白他一眼:这电灯泡你不想做,难道我就想做?

    病房里,陆铮早就感觉到门外有人,却不顾一切的抱着怀里的妻子,黏糊着,有种要直到天荒地老的趋势。

    顾淮安看看表,和护士干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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