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出海面不过一臂,波涛时侵,那礁石之上正立着一名年轻的男子,此刻仰目来瞧,眉眼清晰,正是凌昌。
我何曾瞧见过他这般仰视的目光?
九重天上万众瞩目的太子,几时又需要仰着头去瞧旁的人?
我在他头顶盘旋,难得瞧见他目光呆滞,喃喃道:“莫非是我眼花了不成,竟然瞧见了小呆鸟的原身……果然此地洪荒无涯。”又听得他哈哈大笑:“是处绝佳妙地。”
本仙化出人身来,稳稳落在这仅容二人的礁石之上,低低道:“太子殿下……”
他似大梦初醒,大大朝前跨出一步,差点将本仙撞进海里去,却又被一双冰凉的双手攥住了双臂:“果然是小呆鸟……果然是小呆鸟……”蓬乱的发下,双目灼烫,几乎要将本仙身上烫出两个洞来。
我这才发现,他这冰凉的双手皆戴着镣铐,也不知是用何铸就,呈墨黑之色,离得近些也觉寒气迫人。再低头去瞧,不止双手,连双脚也是。
“殿下……”我一时语塞,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却兀自兴高彩烈:“小呆鸟,我倒从不知你这般有心,是瞧着我在此孤独,特来陪陪我么?此处除了我,全是死物,连只飞鸟游鱼也无,真正无趣。”
这笑容生生灼痛了我。不说从前,单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与他之间兵戈相向,一剑几乎刺死了他,他竟然也不记恨,或者,是经了大劫,忘了此事?
我小心翼翼提醒:“殿下……小仙曾刺过你一剑……不知伤口可好些了?”
他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前胸,另一只手仍旧死死攥着我的胳膊,略带了些失望之色:“本殿倒盼着它疼个上万年,可是不巧得很,它恢复的也太快了些,现在除了一个疤之外,连点痛意也察觉不到。”
我被他这话吓了一跳,试着向后退去,却被他猛然又拉了回来,听得他急切的道:“小呆鸟,我知道你能前来,定然不容易,不如你现在再刺我一刀,来来来,再在我胸口刺一刀。”
——本仙是真的怕了,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仙,都不会提这么奇怪的要求。
他定然是从云端跌落泥泞,受不了这种挫折,失常了。
听说凡间对付神智失常的人,你只要顺着他的话意去迎合他,多半效果不错。于是我忍着后背的寒意,柔声道:“殿下,要是小仙再刺你一剑,疼起来可如何是好?此地荒凉,又无医仙之类,听说殿下法术被封印,哪里抵挡得住?”
见他收敛了笑意,紧盯着我,本仙心内打突,小心翼翼陪笑道:“再说,再说小仙刺那一剑,只是心中气愤,决非成心与殿下有仇,欲置殿下于死地。现在小仙也知道了,那盒内盛着的泉客珠,非是离光双目所制,这才心有歉意,前来向殿下道歉……殿下可否原谅了小仙?”
他身上虽然穿着旧时罗衫,但早已湿淋淋贴在身上,形销骨立,镣铐加身,狼狈万分。一个仙法全被封印的神仙被拴在这礁石之上,其实与凡人无异。
许是被我目中悲悯神色刺痛,他忽尔醒悟一般,面现尴尬懊恼之色,松手放开了本仙,无精打彩一屁股坐在了礁石之上,一个浪头打过来,我身上带着避水珠,那海浪打过来,连我的半片衣角都不曾湿,反将他全身淋得湿透,他浑如泥塑石雕,了无生气,连睫毛都不曾眨一下。
我也小心坐了下来,涛声不息,他的呼吸近在耳畔,终究难掩好奇:“太子殿下,当初那一对泉客珠,真是你送的?既然不是离光的双目,又是哪个的?”
他朝我一翻眼,仿佛是过去那傲慢的凌昌太子又回来了:“自然是离光的,不是离光还能是哪个?”
概因如今他仙术全失,本仙也不是软柿子,见他这会趋于正常,咯的笑了一声:“殿下说笑了,离光一双蓝瞳好好长在脸上,事到如今还拿此事来唬我。现如今他就寄居在修罗城,我日日瞧得见。”
他这才又朝我多瞧了两眼,懒洋洋朝后一跌,仿佛初见的激动皆是本仙的幻觉。半边身子浸在海水里,却似要睡去一般,吐字模模糊糊:“不过是同娑试炼的小玩意,我哪知道那双泉客珠是谁的眸子,当时死了那么多的鲛人。”
这总不是个好的话题,眼前仿佛腥风血雨,又回到了那场征战。但同娑能拿鲛人双瞳来试炼做泉客珠,委实出乎我的意料。这懒洋洋的似要睡去的凌昌倒教我失了过去的戒备之心,推了推他:“殿下,送泉客珠这主意总不会是你出的吧?”
他在礁石上翻了个身,大半边身子都浸进了水里,似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