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乡侯府前后三进,第一进为东乡侯接待宾客所在的正堂,左右各附有一带耳房,是仆役小厮们居所,二进是他的书房及日常起居之所,三进便是内院,为侯府女眷所居,北边一带是所不大不小的花园,正是苏陵陵所住的殿春园,在后院独坐一隅,是她母亲生前亲手布置而成,虽然历经十年,却不曾动过一砖一瓦一桌一椅,园内伺候的也大都是母亲手里用过的旧人,十分爱惜这个小园子,园内曾种满母亲最爱的各品芍药,园子的名称也由“多谢化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的诗句而来。此时未当芍药之令,但芭蕉翠竹,映衬着红楼朱窗,粉墙青瓦,却颇有一番精致景致。
到了自己房中,贴身丫鬟流苏已然笑嘻嘻迎了上来,在银盆里倒了热水,待苏陵陵洗手洗脸,在桌边坐下,她又早麻利地倒了一盏茶来,一边递给苏陵陵一边笑:“郡主吩咐我抄了一天的经,也不带我进宫去逛逛,诗会可热闹吗?”
苏陵陵微喟一声,秀气的眉尖现出一丝疲惫之色来,推开她递来的茶盏,“方才在厅上喝过茶了。”
流苏是她从小随身的丫鬟,自五六岁就跟在她身边,比她父母还要熟悉她的习惯,也最是了解她的心性,见了她的神色,便知她不愿意多说,当下将茶放在桌上,“郡主累了么?可要吃点东西?歇一歇?”
“不吃了。”苏陵陵揉揉眉心,“我睡一会,不要让人来吵我。”
流苏答应了,展被铺床时,又回头一笑,“听前院的妈妈说,晚上似乎府里请了什么重要的客人,宴席是二夫人亲自安排的,说不定郡主也得出席……”
苏陵陵厌烦的微微摆手,流苏住了口,悄悄看了她一眼,却恰好看到她脸上一丝微微的落寞,这样的神色极少在她脸上出现。流苏有些诧异,动作停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利落地服侍她睡下,顺手抓了一把素馨香添进汉螭白玉香炉里,见苏陵陵合上了双目,才放下帐帘,轻手轻脚地去了。
锦衾熏得很暖和,枕头里塞的是秋天晒干了的菊花菊叶,细细闻还带有一股微微苦涩的菊花香儿,房间里十分安静,白玉香炉中袅袅的白烟淡淡的,隔了蜜色的纱帐,彷佛浮着一层朦胧的云。这样静谧馨香温暖的氛围,若在今日之前,她躺下一会,也就睡着了,但流苏才一出去,她便睁开了眼睛,向左翻了个身,闭上眼,又向右翻了个身,仍是睡不着,又睁开了眼睛,索性盯着雕花木格的床顶怔怔发呆。
东乡侯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来。孙弦寂——
眼前的白烟幻化出他温和朗润的脸庞,阗黑的眸子在空中望着她,唇边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无来由地,她脸上突然一热,闭上了眼睛,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人也不是那么可恶了。
这一觉睡得极长,流苏几次蹑手蹑脚进来瞧看,都见她睡得沉沉地,颊边还带着微微几分笑意,彷佛睡得十分适意。
“流苏,什么时辰了?”她懒懒地伸了伸手臂,睡得久了,浑身无力,一把青丝拖在枕畔,也懒得动弹,记忆中彷佛许久不曾有这样的女儿情态,自己也觉得娇愵不胜。
流苏一边勾起帘子,一边抿嘴笑:“郡主睡得好大一个觉,定是今日进宫累了,已是申时了。”
“哦,睡了这么久。”她慵懒地倚在床头,看着流苏忙碌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挂好帐帘,备好热水,又替她取过外衣,摆好鞋子,这才一边下床穿衣一边自嘲,“一回了家,就懒了,若还在少林,几时曾有晏日睡觉的道理,若这样懒法,早被师父赶出山门了。”
“少林是少林,侯府是侯府,郡主在少林的时候,就因为身为女子,遭了许多非议怀疑,郡主为了替大师父争气,比别人更加刻苦,好好的侯门千金,却吃了多少别人想不到的苦,如今回了府,也该轻松轻松了。”
苏陵陵微微一笑,向金盆中掬水洗面,一面随口问:“你说晚上的宴会请了谁人?”半晌却不闻流苏回答,她诧异地回过头,流苏垂下睫毛,答道:“是二夫人请客,我也不知道。”停了一停,又彷佛解释般说:“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
“趁早说真话罢。”苏陵陵洗脸净手,顾自走至铜镜前挽头发,看也不看流苏,“你这丫头想在我面前说假话,道行还不够儿。”
流苏有些心虚:“我怕郡主醒了叫我,一直守在前厅,没去打听。”
“你若有这么忠心,就不叫流苏了。”镜子里映照出她整理妥帖的修长身影,睡足了的脸庞尚留着两片动人的红晕,眼眸却已经清醒的如两颗闪闪的星子,腰间的锦带束着窄窄腰身,更显得亭亭俏丽,文采精华,一扫先前的慵懒颓迷之色。“我知道我一睡着,你必定就找你那几个好姐妹去说东道西去了。”她转过脸,“想必是打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还要瞒着我?”
流苏正待答话,苏陵陵却又突然对着门口说:“进来吧。”流苏诧异地转身一看,木格门框边果然笑嘻嘻露出一张脸,却是苏燕笙,苏燕笙脸上带着明显的讨好神色,“姐姐……”
“有事?”苏陵陵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的左臂已然包扎好了,用纱布吊在头颈中,也梳洗过了,冠发齐整,换了衣裳,比起下午疼得眼泪鼻涕的样子,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苏燕笙眼中闪烁着崇拜之色,虽然还不免忸怩,却还是鼓起勇气跨了进来,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只得尴尬一笑:“姐姐你房中……好香。”
“说吧,什么事。”苏陵陵神色冷淡,却示意让流苏将炉里的香灭了。
“我就是想问问姐姐,”苏燕笙见苏陵陵并无不悦之色,才放心地跟着她在桌子边坐下,讨好地笑:“姐姐给我接骨那会,说那个白马……说了一半……”
苏陵陵已知他的来意,见这异母弟弟年轻的脸庞上满是热切,眼巴巴望着自己,显然十分盼望自己将那白马来历说全,由不得一笑,“你不好生休息,跑来找我,就为了这个?想不到你倒还真是个爱马之人。”
苏燕笙赧然说:“小弟愚钝,请姐姐接着说说吧。姐姐当时怎么一见就知道那是匹烈马呢?”
“穆王八骏中的超光宝马,就是我跟你说的白义,此马通体白毛,一尘不染,其色为群马之首,天生灵性过人……”
“莫非我这匹白马就是白义?”苏燕笙兴奋地睁大眼睛。
饶是苏陵陵素来对他冷峻,也忍不住微笑,“那是上古名驹,哪里能够到你手上。你这匹马虽然也白,但是臀上有斑,状若雪花,只是其斑色白,轻易看不出来,西方草原有一种名马,叫做八鹿飒,全身有斑,体轻强健,神骏过人,你这匹白马,应该是白义与八鹿飒的后代,是匹混血马,只是也传了不知多少代了,虽然如此,但比起平常的凡马,也就称得上是匹神驹了。不要说是白义,就是第一代的混血马,那也不是你能够驾驭得住的,如今这匹白马虽然性烈,但假以时日,好好**,以后还是可以做你的坐骑的。”
苏燕笙听得入神,一听到最后苏陵陵说自己可以驯服这匹白马,不由喜动颜色:“姐姐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然姐姐如此了解马性,不如你帮我驯服这马吧。”
苏陵陵见他得寸进尺,不由微“哼”一声,“骏马极通人性,它也瞧不起事事依靠他人之人,你若想驯服这马,就得亲自动手。”
苏燕笙嘻嘻一笑,点了点头,又有些艳羡地瞧了瞧苏陵陵挂在墙上的一把宝剑:“少林寺是天下武学之宗,姐姐你是达摩堂首座亲传,数百年来少林第一位女弟子,定然本领不凡,能否指点小弟一二?将来也带我去江湖上闯闯。”
“你先将手臂养好再说吧。你是东乡侯世子,将来继承宗祠,自有你要承担的责任,你要跟着我去江湖闯荡,只怕你母亲第一个不肯。”苏陵陵想起秋寄真从小便不让苏燕笙与自己接近,处处防备,生怕她这唯一的宝贝儿子受了自己的算计,唇边顿时露出一丝微微冷笑。
“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京城呢!”苏燕笙十分不满,只是想想母亲的反应,也顿然失望,但随即又兴高采烈起来,“姐姐你若是嫁给万海之王的儿子,将来居住东海,我就可以去探望你了……”
话未说完,忽见苏陵陵朝他冷然一望,顿时喉中一窒,情不自禁住了口。
“谁说我要嫁给万海之王的儿子?”
苏燕笙见她脸上冷若冰霜,不由缩缩脖子,“我是刚才听见流苏她们偷偷在议论的,说是今晚请客就是……”眼见苏陵陵眼中神色越来越冷,他突然话锋一转,“我……我手臂疼得厉害,姐姐,小弟告辞了……”一转身,便溜之大吉。
“二公子……”流苏恨恨地顿脚,却见苏陵陵冷冷的眼神直望过来,知道搪塞不过去,才嘟嘟囔囔说:“侯爷今晚本来请了个客人,偏偏那是个不识抬举的小子,一听侯爷请他,他胆子小,吓跑了。”
苏陵陵眉毛一挑,望着她:“那跟我有关?”
流苏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小心地看着她的神色,期期艾艾地说:“那个人……本来侯爷是……听说侯爷本来是有招他为郡马的意思的……”
苏陵陵心里霍然一跳,脸上神色顿时冷下来,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却还是问了一句:“是谁?”
“听二夫人房里的桐花姐姐说,是万海之王的公子,姓孙。”
房里忽然静默下来,流苏忐忑地望望苏陵陵,苏陵陵脸上十分平静,看不出什么神色,细心的流苏却从侧面看到她白玉般的一只耳朵突然红起来,她自小熟悉苏陵陵的习性,便知苏陵陵心中定然已经十分恚怒,当下不敢再去触犯,只搭讪着去端洗脸水,苏陵陵却突然叫:“流苏!”
流苏忙应了一声,苏陵陵面无表情地吩咐:“将我的包裹取出来,备马!”
“郡主要去哪儿?”
“回少林!”
冬日里太阳下得快,苏陵陵与流苏两匹快马从侯府出来时,浑圆的太阳还像一个大鸭蛋黄般挂在西边的山头,出了城门,却已经落山了,只留下满天余晖,橙红紫黄,幻化出一片冬日少见的瑰丽。
“郡主,天色将黑,我们这时候出城,去哪里投宿呢?”流苏有些担忧的望望苏陵陵的神色,这郡主打小儿就有自己的主意,想做什么,想去哪里,从来不听别人的,如今又从侯府不辞而别,分明是在跟老侯爷赌气。想想又得跟着她回那少林寺,流苏不由有些泄气,她好不容易跟着郡主回一趟京城,吃没吃够,玩没玩够,逛没逛够,这就又得回那阿弥陀佛的寺庙去了。
苏陵陵默然不答。她自在少林习艺后,前五年潜心习武,到后五年,开始跟着俗家的师兄弟们一块儿在江湖历练,因她武功既高,容貌又美,且以皇家郡主之高贵,而成为少林千百年来唯一一个女弟子,颇有传奇色彩,所以在江湖上很快便闯出了自己的名头,到后来她兴之所至,一年之中,总有小半年带了流苏四处走走,天下十停之中也走了有二三停。
到了城郊,天色已晚,风冷夜寂,官道上再无行人车马痕迹,苏陵陵一拉缰绳,纵马狂奔,流苏知道她心中不豫,也不敢多说,只打马紧紧跟上,这一阵奔跑,只跑得人和马都汗流浃背。刀锋一样的冷风从苏陵陵额头上掠过,敷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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