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暮,可广场之内依旧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各家王妃、诰命夫人争先恐后地已祝寿道贺,更有不少带上了自家的千金上前,或明艳妩媚、或娇俏可人,沈席君召了德太妃、华太妃几人陪侍在侧帮衬应酬,可惜萧靖垣早早下了场与泰王、齐王几位皇族兄弟闹作了一团。
却闻丝竹乐声忽而变作空灵,雾霭袅娜的广场正中,一列衣袂蹁跹的彩装舞姬翩翩而至,妙的是打头的二位舞姬容貌绝丽,却生得一摸一样。配音鼓乐渐起,却见四下舞姬犹如轻灵的蝴蝶般在挥动水袖疾旋,刹那间袖中花瓣如雨纷飞散落,将二姝簇拥在了正中。
乐声渐变悠扬,当中二姝舞姿不变,却各自一笛一箫就唇,与乐师演奏相契得天衣无缝。缠绵婉转的乐曲声中,二姝的双足旋转更疾,舞得周身环佩飞扬、裙裾绽放若蕊,余下舞姬散开在周围,和着乐点组成了一幅硕大的牡丹吐艳之景。
一舞终了,惊艳四方。然而未待喝彩声起,便闻一曲古筝乐起,宛若珠玉落盘、幽然私语。而后一阵银铃般的歌声随之而起,那歌喉蜿蜒跌宕、透着逶迤不去的缠绵,又似青萍之末微风起时,道不尽的清新醉人。但见广场西侧的鼓乐席旁陡然烛火大亮,高台之上,一面容秀丽雅致的绝色少女敛眉抚琴、低吟浅唱,却是一阙辛弃疾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袅袅余音更似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引得在场听者如痴如醉,饶是沈席君也面露惊异之色,禁不住去打听这舞者、歌者是何人。
于是华太妃笑着在一旁指点:“臣妾候了半日就等这一场,跳舞的是大理寺卿郭大人家的一双千金,这一对双生子容貌绝色无双也就罢了,难得的是两人都是极善歌舞、邃晓音律,人都道郭大人是积得福缘深厚,才养得出这一双妙人儿。”
惠太妃不甘落后,也跟着补上:“要说名声,哪比得上这位琴曲双绝的王家小姐,太后不知,唱歌演奏的这位可是翰林院大学士王仁阁的孙女,有道是家学渊源,这孩子诗词曲赋、丹青医厨等无所不精,才名不下于昔年的婉嫔周氏。臣妾等央了王大人好久,才请动这位小才女御前献艺,以博太后一笑。”
沈席君微微失笑,看一眼场下正缠着晋王拼酒的萧靖垣,温声道:“倒是劳姐姐们费心了。”
一侧的容太嫔轻笑出声,手持酒盏近前、对着沈席君笑容可掬道:“费心的哪止我们几个,太后不知,我那侄女儿历时半载手书万寿图幅,还来不及亲自献给太后过目。”
容太嫔乃礼部员外郎柳玄文之妹,这侄女自然是柳员外家的千金。沈席君无奈地点点头,看向四周的太妃太嫔们个个献宝一般的眼神,不由得讨饶道:“诸位姐姐的意思哀家明白,可这事儿哀家看了没用,得皇上中意才是。”
诸位太妃太嫔齐齐称是,各自表情讪讪地退回座中,却都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诸王座中笑得一团喜气的皇帝。萧靖垣年过弱冠已久,登基一载还未有大婚,这皇后之位,容不得他人不去虎视眈眈。只是,身后这位权倾朝野的慈宁宫之主都不曾表态,朝堂后宫,又人何人敢在皇帝面前妄议后位所属。
如此一沉默,倒让沈席君乐得耳根清净,然而还没安稳片刻,却见大内总管太监孙谨从殿后急急奔出,俯身在萧靖垣一侧低声耳语。几句过后,便见萧靖垣脸色大变,连身侧的晋王也跟着神色不安起来。
龙颜变色,全场喧嚣倏然而止,年长者面面相觑,年幼者更是不知所措。沈席君微微皱眉,正待出言询问,萧靖垣却站起身来,面色沉重地对着众臣挥挥手道:“你们继续,朕去去就来。”言罢对着沈席君遥遥躬身一揖,随即跟着孙谨疾步离去。
可谁想这一去便去了许久,朝臣间的敬过三巡,过了半个多时辰,迟迟不见皇帝回归。席间不时有朝臣向正中御座这边扫视,筵席虽说看上去歌舞升平依旧,可隐隐已有蠢动迹象。
沈席君心中不悦,再次饮尽一盏凉茶,坐于左首的淑贵太妃微微摇头,终于轻声劝道,“太后还是去看一下好。”
沈席君犹豫片刻,便点点头:“劳烦姐姐照应了。”
在殿外值守内监的指引下,沈席君沿着萧靖垣的行踪一路东行,在慈宁宫花园外见到了刚刚回京的兵部尚书王兆俭,跟在身后的数位部将,个个面色肃穆、连铠甲都未卸去。夜色下,萧靖垣立在正中,神色悲戚却也有些异常的慨然。
沈席君疾步入内,挥手制止了众人跪礼,对萧靖垣温声道:“皇帝离席太久,会引得朝臣不安,不管有何事,等筵席结束再说。”
然而萧靖垣望她一眼,却将目光转开并未答复,王兆俭上前一步抱拳道:“太后息怒,实在是事关重大,臣等不敢拖延迟报……今日午时,代王于驻地囚牢中薨逝了。”
“什么!”沈席君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部将,“怎么可能?”
陕甘总督方愈敏单膝跪地,抱拳奏报:“午时看守兵士为代王传送午膳时,发现代王殿下自缢于囚中。随军医师救治时已是回天乏术。”
“自缢?一个犯下叛国大罪的重犯在你军中,竟无一个看守?”一瞬间,沈席君几乎遏制不住满腔的怒气。战事方了,逆首代王却骤逝于三堂会审之前,无论是何死因,外人只会道是皇帝按捺不住起了杀心。这对刚刚稳定了朝纲的萧靖垣来说绝非好事。
方愈敏将头垂得更低,闷声道:“今日太后圣寿,军中诸将士都得到了封赏也在庆贺,故而疏了管治……”
“依代王的性子,尚未回京与宫氏相见,他怎么可能自我了结性命?”沈席君的眼中突然闪过凌厉的精光:“究竟是代王自缢,还是你下面的人胡乱作了什么主张?”
王兆俭闻言面色大变,站在方愈敏身前,与众部将一同齐齐跪下道:“臣等怎敢自作主张触犯国法家规。”老尚书胡须微颤、神情激愤,看来已是动了真气。事关重大,沈席君知道这耿直的老将断断不会欺君罔上,只是下面的人是否妄自揣度上意、或者因什么新仇旧恨而对代王下了杀手,却也难说。
沈席君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沉声道:“查,给我查得一清二楚,但凡玩忽职守者,决不轻饶。”
此刻的沈席君凤目微敛、语气沉静,然而难以掩抑的戾气威压却让几位从未见过太后的部将忍不住战栗。年轻的太后身上没有养尊处优者的端庄祥和,反见几分历尽杀戮的煞气。这煞气分明该出自腥风血雨的战场。
几位部将骇然之下一同垂首道:“是。”
沈席君瞥一眼默然不语的萧靖垣,继续道:“那么代王此刻……人在何处?”
方愈敏抬头道:“仍然停在驻地囚牢,皇上说待得事情查清之后,将人送回代王京中府邸停灵。”
沈席君了然地抬目,看向萧靖垣:“原来皇帝已有了旨意,倒是哀家多虑了。”
王兆俭在沈席君的示意下站起身,回禀道:“臣已经下令军中封锁一切消息,按皇上吩咐,今夜将会对外宣称押解代王入宗正寺大牢看守,由臣亲自护送,之后的对他的审问也将延缓,不会影响其余要犯的审判。当然,与代王关系密切几人都将严加看守,杜绝一切消息往来的可能。”
思前想后,似乎还算稳妥,萧靖垣已经在第一时间做了安排。沈席君知道他幼年时与代王同学于上书房中,私交甚笃。难为他在这番打击之下还能有诸多布置,沈席君叹了一声,对王兆俭道:“军中人多口杂,怕是瞒不了许久,恐怕半月之期一过……”
“三七过后,不必再做拖延。”静默许久的萧靖垣突然出声,神容淡然未变、音色较之以往略带暗哑,“三哥走得伤心,就让他好好入土为安,别再多惹是非。”
沈席君即刻摇头道:“不行,区区半月审不完这么大的案子,草草结案也难以对天下臣民有个交待。”
萧靖垣叹气道:“何必再弄得人心惶惶。朕知道太后在担心什么,只不过,三哥之事,我萧靖垣自问是问心无愧,也不怕旁人说什么闲话。”
斯人已逝,代王逆天大罪也已成定局,沈席君知道萧靖垣是不想再给他多添恶名,宁可承下这手足相残的嫌疑,只是……
沈席君心神稍定,点点头,看向躬身听候在一旁的诸位将领,语意漠然:“既然皇帝是这个意思,那就招办吧。只不过,代王谋逆叛国本就该杀,如今畏罪自尽,算是死得其所。”言罢语音一顿,看了一眼萧靖垣陡然皱起的眉,继续道,“传哀家懿旨,削除萧靖岷王爵,着其后人易姓迁居、逐出皇族,永不归葬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