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忍住。以前都是忍得住的,是有些怪。”
罢,庄不度干脆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独自把玩桃花枝。
“不看,行了吧?”
云乘月奈。
那背影居有赌气的成分。他们究竟谁算是辈?如果不记得他真实年龄是四十八岁,云乘月真觉得他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了……也不对,随身带着的某位死灵,都千把岁了,有时候不也幼稚得很?
正着,不妨薛晦在耳边咳了一声。
——[不许在心里我坏话。]
云乘月:……?
也不行?
起来,他到底是怎么辨别出来的。不是帝契约限制他不许谎,都怀疑他用了读心术之类的术了。
终于,风筝绑好了。
云乘月拉了拉手里的灵丝,挺满意,觉得还挺结实,应当能成为一根合格的风筝线。
拎着风筝,站了起来,再跳下戏台,仰头不断挪动,找了个灯笼稀疏一、天空阔些的空地。
“风筝……咦,等等,风筝该怎么放?”
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跑起来,再根据风的流向来引线?”
——[……既都知道了,就直接做。]
何必这么不耐烦嘛。云乘月故意叹了口气,状似忧伤道:“唉,从来没人陪我放过风筝,也没人教过我。这么大,这竟是我头一回牵风筝线……”
——[……]
挑好向,始跑动。
——[……云乘月。]
没有理,也没话。跑,而且越跑越快。
不知是否错觉,从跑动始,四周原本静止的空气也跟着流动起来。风始吹,吹动手的线,也吹动那只燕子风筝。
——[……喂,云乘月。]
风并不安分,不肯乖乖承托风筝,而更多是从四面八『乱』撞。撞得的风筝上上下下,像只有气、飞不起来的伤鸟,也撞得手里的线抖动不止,好几个瞬间都让有快握不住的错觉。
但用握住。
——[……云乘月,非这么小气?好了,罢了,算朕错了话,行不行?听好,放风筝并不难,看好风向,风大时放线,风不足就收线,劲与受到的风配合……喂,听见没有?]
“……哦,是这样。”
恍惚一瞬,轻轻答应出声,手不觉照做。还思忖着,是了,关键在风,怎么忘了,明明春天的时候有人教过,也是这样啰啰嗦嗦,爱『操』心得很……
教过?谁?春天的风筝?
云乘月抬起头。
风涌动,吹得燕子飞上天去。它越过层层灯火,冲向不散夜『色』;那两只蓝宝石的眼睛,在数个瞬间都折『射』辉煌灯火,一下下地闪着光。
陡一阵猛烈的风,吹得燕子剧烈晃动。
云乘月赶紧拽紧了手里的线。灵丝勒紧了的手掌,也唤回了的神智;顾不得再,只一心一意『操』纵风筝,奋拉住线,不让风筝被吹跑。
同时,也生出了一丝明悟。
这幻境看似处处浮华,实则空空『荡』『荡』。欢笑背隐藏着呜咽,现在又若有若勾起人的回忆、让人陷入『迷』离……
另一头,庄不度跳上戏台上一座大鼓,高声道:“云道友小心,这幻境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侵人心智,让人不断回忆过去,变得心神恍惚!”
果如此。也难怪刚才庄不度一再提起过去。
随着风一浪接一浪加剧,风声也在不断变大。不久前还需努让风筝飞上去,现在却只着怎么留住它。
刚才还听得见庄不度在什么,现在只能用眼角余光瞄见他的轮廓;他好像拿着桃花笔在壁画什么,但云乘月现在没有心思了。
风变得极为猛烈,简直不像风,而像四面八打过来的海浪。身下只有一块舢板,竭在海朝之间寻求一丝半的平衡。
风筝随时都像飞出去。不得不抓得更紧;灵丝被一圈圈绕在手掌上,勒得很深。怀疑自己的手掌会被细线切断,可下一刻连这个念头都顾不得了。
现在到底该怎么做?就一直死死拽住风筝?
这一次幻境考验的,到底是……
——[回忆如何运笔。]
……什么?
——[运笔。]
狂暴的风里,竟浮现出亡灵君主的身形。他的身形很淡,却足够清晰到让看见。他站在身边,略低头弯腰,手臂越过的身侧,一直到他能握住的手。
——[刚才那纨绔子有完整书文,所以省略了这一步。但不同。现在手的线,只是单独的笔画,没有结构、没有呼应。]
——[故而,若引动幻境背的书文,必须从临摹始。]
他冰冷的手掌用握住的手腕,引导运转的式。但虽用,却并不觉得疼痛。
云乘月咽下担忧,静心凝神,细细悟手传来的道。
虽平时总是调侃薛晦,可很清楚,他的书文造诣极高,当的老师可绰绰有余。自是尊敬有本事的人的;因此若有学习的机会,很愿意虚心求教。
譬如现在。
可临摹……初学者学习书,总是从描红、临写始。先有别人写下一个完整的字,才能有临摹的范本。
可现在,哪儿有字?
——[不急。]
他觉到了的困『惑』,便微微头,徐徐道:[书文一道,既讲求度森严,也讲求意趣天成。]
——[度不成,意趣便如源之水、本之木,以寄托。]
——[意趣不成,度再如何森严,也不过一堆腐木烂石,不值一提。]
他:[云乘月,抬起头,仔细看——好好看。]
——[的确看不见文字,看不见度构架……可是,当真看不见那段处不在的意趣?]
努睁着眼。
风拍打在脸上,疯了似地,还往眼里钻。哪怕是修士的躯体也抵挡不住。很快,就觉得眼球干涩,还有小刀子割一样的尖锐疼痛。
本能的泪水沁出,试图缓和眼球的不适。可同时,它们也模糊了的视野。
云乘月咬咬牙,使劲一闭眼,眨去泪水,而——再次瞪大眼睛!
这模样大约有狰狞难看,才令他愣了愣,忍笑别过脸。可现在只努寻找那缥缈的意趣。
意趣,意趣……
等等。可他刚刚了,只有意趣、没有度的话,意趣也没有可以寄托之物。度就是文字结构,是扎扎实实的一笔一划,可眼前哪儿有字?
哪儿有……
云乘月忽明白了。
灵光乍现,令精神一振。虽脸上还刺痛着,却因为兴奋而不再觉得难受。
如果没有字,就自己写出来!
没有可以临摹的范本……可是,可以一边受幻境书文的意趣,一边尝试还原适合它的度。
虽不可能非常精准,毕竟度本身也带有个人风格,可是,只是需完成观测的话,一个大致的结构应该就够了!
云乘月重新闭上眼。
这一次,是为了更好地捕捉那一缕意趣。
风那被拉扯的,看似是一只精致的风筝,但实际上……实际上还有什么?不,实际上是什么?
风声呼啸,但这一回,它们被什么隔绝了。
风声之,那微弱却不绝如缕的呜咽,再度降落在耳边心上。
它含着悲伤,可悲伤并不那么浓郁绝望,仿佛哭泣者早已接受现实,只是忍不住不断的伤心。
悲伤之,它更多包含的却是怀念……还有渴求。
渴求?渴求什么?
风里的风筝?四周的灯火?那曾经的高台大戏?
可风又代表什么?
难道和第一个幻境一样,是梦?
不。虽各处空『荡』,但辉煌灯火是真,戏台种种也是真。甚至刚才的数人影发出的笑声、鼓掌声,也都是真的。没有认错。
那哭声也并没有分不清真假虚幻、痴『迷』不已的意味。反,正是因为明白失去了什么,才有这样细微却不能断绝的悲伤。
所以,这是……
云乘月艰难地分出右手。
左手死死拽着风筝线,右手抓着玉清剑。剑鞘也不褪,就极在风书写起来。
还闭着眼,用神识去追逐风流散的那一抹意蕴。
一,一,又一。
宛如泪痕一般的笔画……
还有这些横竖,都像枯瘦的手,向着往昔繁华伸出。
不知不觉,风渐渐平息了。
燕子风筝乘风而下,悠悠降落,最再次“啪嗒”一声落了地。
——[……做得不错。]
帝王的身形随风一并消散。
云乘月睁眼,正好见到空凝聚的那一枚文字。这还不是书文,而只是普通的文字,甚至写得还不太好看。
——消。
消散的“消”字。
它漂浮在半空,继而,它由一个字而变为数字。
数个“消”字往数个向飞出去。每一个“消”字都与幻境的一样东西融合,并且带走了它们。
一盏一盏的灯笼消散了。
姿态各异的人影消散了。
戏台上的锣鼓、弦琴,也全都消散了。
最剩下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消”字。它们挤挤挨挨在一处,又齐齐往夜空飞腾而去。
由慢而快,它们最终冲进了夜『色』深处。
——砰!
——砰砰!
……最,炸成了数绚丽烟花。
于是,终于也就连这些“消”字也都没有了。
四周唯有黑暗,还有他们脚下铺的一道白亮星光路。
两行文字出现在上,宛若被一只枯瘦的手涂抹。
书为:
才梦笙箫灯『色』好。白雪青丝,风流早冰消。
当年壮志为谁了?西风残照,黄土断侯王。
这两行字里,唯有“消”是书文,也是句眼。
文字迤逦,意蕴哀婉奈。凝视着它们,就仿佛看见了一幕幕画卷:春光正好、热闹繁华的少年时代,早已成了白发老人的梦回忆;任多少辉煌成就,现在也只一抔黄土。
云乘月看得很入神。
纵他文字并非书文,可它们与“消”字辅成,形成了一副结构完整、意蕴穷的墨宝。
观赏这样的作品,就如同参与一场不容错过的盛宴。
——啪,啪啪啪。
有人鼓掌。
“不愧是云道友,果真才华横溢、天资绝顶、灵气冠绝当代!”
……好罢,还是有人可以错过的。
云乘月回头,见庄不度立在一旁,正不断鼓掌,一脸佩。
“云道友前途不可限量啊!”
云乘月皱起眉头。
“庄道友何必还装傻?”淡淡道,“早在一始,不就看透了题眼?”
掌声停了。
庄不度眉眼一动,面上却还是那副热热闹闹、轻浮却容易讨喜的笑。
“此话怎讲?”
云乘月摇头:“庄道友最始唱的那几句词,我总算记起来了些。”
“什么词?”庄不度睁着眼睛试图传达自己的辜,却因为容貌艳丽太过,反而显得锐利甚至敷衍,“我不记得了。”
云乘月又回忆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哼出头。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庄不度头唱的是“残山梦最真”几句。而这首词曲,恰恰好对应的便是幻境的真意。云乘月不信这是巧合。
“是这么唱的吧?面我才是真记不得了。”
云乘月抱着玉清剑,唇边含笑:“庄道友分明早就看出幻境题眼,却生生将胜利拱手让人。‘承让’就真让我,原来庄道友竟是个真正的厚道老实人。”
有时候话是很能促狭到人的。
庄不度也被得有讪讪。可他不愧是京混子,咳了两声,就叉腰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在什么。不过我确实是个厚道老实人,这一姐姐作证,我……”
他笑意冻住。
这一次没有幻境影响,他大约是真的失言了。
云乘月不去戳他伤疤,便诚恳道:“我便将庄道友的善意当成真善意了。之若是有空,还请挑些能讲的,告诉我当年母亲……?!”
——轰!
与巨大声响一同袭来的,还有整条星光之路的震颤。
宛若突地震,云乘月险些站立不稳。反手一横,玉清剑放出灵光,支撑住的身体。
发生了什么?
一抹白光从远处奔袭而来。它惶惶急急、慌不择路,一头往云乘月这边扎来。
它速度快得惊人。等云乘月能够回头一看究竟,那白光已是在身躲藏得严严实实,看起来简直恨不得钻到身体肺腑,才算躲藏个严实。
——[嗯?这不是……?]
连薛晦都略有吃惊。
云乘月睛一看,惊讶地发现,躲在背的,居是一个“梦”字……就是第一个幻境的构造者,还含情脉脉戏弄云乘月的那个“梦”字。
“跑这儿做什么?”云乘月一顿,神情微妙,“等等,在逃难……在祸水东引不成?”
话音才落,就听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接着响起。
“孽障——往哪里逃!”
一道暗『色』流光起。
手执黑玉剑、身披玄『色』飞鱼袍的青年,出现在不远处。他半面覆着白玉描金面具,肤『色』比玉更白,眼神比冰更冷。
是薛暗。
他冷冷地盯着云乘月……或,盯着背的“梦”字。
“交出来。”
他伸出手,语气毫起伏,声音几乎与薛晦一模一样。
“云乘月,把背的死灵——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