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金光华丽的凤栖宫,这里常年阴郁,白骨青火幽幽浮沉。
十殿长老静候在石室门前。
许久,从石室咔咔打开的缝里,先出来的是一团一团幽幽磷火。
众人心提到嗓子眼,源自骨髓的敬畏还没生出,看到踏火而出的青年,张大嘴,话都说不出。
寂无端皮肤依旧苍白如纸,却有了明显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一条红色的线深入耳骨,沿着耳廓,更添一分死气。这模样,让十殿长老不由自主想到了万年之前创修罗道的鬼王。
“少主……”
寂无端轻轻抬了下手,阴郁青白的眉眼,看不清真实。
声音也跟冷金属一样。
“我也要去一趟经天院,现在,鬼域弟子听我令。”
“全部出城,随云霄,诸天魔。”
神佛轮回,妖鬼觉醒。
修真界,千秋浩荡。
滴,圆满硕大的雨滴从叶脉滑下。
空山新雨后,和外面诡谲的气氛不同,经天院从来寂寥清冷,仿佛只有当年满座弟子时热闹过。
一条山路曲折幽静,往向云深处。涵虚道人走在最前方,衣袍汇纳光尘,自顾自说着:“当初把你们招到经天院来,就是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早在百年前,天梯的修补便遇到了瓶颈,还剩下的三分之一,恐怕是需要你们四人联手,才能完成。”他仰头,三色瞳孔道不明的情绪:“我这几日,对天梯的存在和形成,想了很久。”
他站立,遥遥一指:“你们现在看它,像不像是一柄剑。”
“一柄破天地而生的剑。”
四人沉默不严。
这里是万年前诸神大战的地方,涵虚道人遥指的方向,天下至高峰之顶。
一道金色的光柱从九霄垂落。
其光浩淼,照众生万道。
“天魔会来摧毁它,在这之前,天梯只能靠你们。”
裴景站在界中界内,有点迷茫,这里说一片漆黑,不如一片混沌。
有光,但光是错乱的,有云,可云是接地而生。他还没来得及差异,喉间一甜,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就半跪在了地上。等等,这里是没有天地的,那他是跪在哪里?一直迷茫的眼渐渐清晰,裴景看到了被自己压在掌下的晶莹莲花,柔和白光裹在他身侧——他在浮世青莲的花心处!
“这里是哪?”
很久,传自此间上下的一道声音回答了他。低沉又飘渺,很难想象这两种音色,怎么同时存在,可听在耳边却毫无违和感,如佛寺钟声。
“这里是诛剑神域。”
裴景吓得差点坐地上,咬牙,维持住表情,“你是谁?”
那声音来自太初,像个中年男人,又似老者。
“我应该是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人。我是诛剑之识,或者说天地之识。”
裴景瞳孔一缩。
“你低头看你手中的剑。”
裴景按着他的指示,沉默低头,在这片混沌里,诛剑的光芒越发清晰,淌过剑刃的流光纯澈又凌厉。
老者语气没有一丝起伏说:“天地本就是没有实体的,当规则生出情绪,那就是错误,而错误就该被抹除。”
“你所见的那人没资格称为天道,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沉默很久,他沉声说。
“真正的天之道,在这柄剑内。”
裴景坐在莲花上,人都懵了。
老者说:“你看这人间,没有永恒。山会倾颓,水会枯竭,星辰终于永夜,时间也可以溯洄。万年的动荡中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你手中的剑。”
混沌天地里这道声音似乎破万古而来。
“我要你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粉碎错误。”
粉碎错误。粉碎天道。
裴景想起最后楚君誉的眼神,就感觉肋骨随着心脏一起在疼,他垂眸,静静说:“那我要怎么办呢。”
“这片天地,时间是静止的。等你能用剑劈开混沌的一天,就是你剑成,出去之时。”
劈开混沌。
如当初开创天地。
一股凉意从胸口处传来,夺回他的注意力。那蝴蝶注入他体内的力量,终于停止折腾。
裴景内视丹田,却只见自己的丹田内空空荡荡,所有的灵气都没有了,元婴也只剩一个透明近似无的壳子。但他的修为却还是在的。惊疑过后,裴景尝试着引气入体,混沌时间里翻滚的力量,沿着脉络,流入丹田内。是白色,纯白色,填充他的元婴……混沌之力。
裴景盯着自己的手,恍惚间明白了什么。“这是要我以混沌之力,重新修炼一遍吗?”
他捂脸,指缝间依稀有水光,轻声喃喃:“我要快点……楚君誉还在等我呢,他还在等我。”
现在他还是不知道,无恨到底是什么。
可那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先出去。
得混沌之力,自成太初剑法。
端坐莲台,他一低头,看到的就是从脖子上那块穿发的石头,眼光凝结,一捧雪浇下,内心的焦躁奇异平息下来。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漫漫回忆潮水般卷来,先想起的,却是修雅院在墙角浓淡不一的修竹,如同楚君誉从来不冷不淡的神情。浅色的眼眸合着清淡山岚,给人的感觉总是孤僻难以亲近的。
他们互相伪装成少年,相处却仿佛真的是少年。
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不由自主,把视线全部放在那个不苟言笑的少年身上了?
四季一同走过的路,春摘山茶夏取桑。
无数次,都是他抱头喋喋不休,而他在旁边静默聆听。
不是风雪断桥、枫叶如织那样惊心动魄的邂逅,仅仅是日常拐着歪,逗他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都让他乐在其中好久。
山路上,万物明朗。
褐衣草绳的少年似乎口水不嫌多:“你就不能多说一句话。为了维持我们之间过命的兄弟情,我真是操碎了心。迎辉峰那么多人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还是没有抛弃你,只和你好,天天跟你自言自语。我真是卑微到感天动地。”他拿着随手摘的树枝,指向楚君誉:“而你还不主动点——任何事,犹豫就会败北的,知不知道。”
少年模样的楚君誉,塞了他一嘴的叶子。
“这样主动?”
裴景:“???”
“呸。”他虽然有时候是喜欢叼根草装逼,可不代表他喜欢吃这玩意啊:“你这样以后会挨揍的。”
楚君誉眼若浅色琉璃:“你都能活到现在,为什么我会挨揍。”
这话他就不爱听,这两者有关系吗?他活到现在是因为想揍他的人都打不过他好吧。
裴景:“我怎么了。也是我们这一届没有女弟子,要是有,你都不知道我能受欢迎到什么程度。就算没有女弟子,你问问,迎辉峰谁人不背地里喊我一声张哥。”
张哥是编的,那群小气鬼背地里估计喊张孙。不过吹牛皮就完事了。
楚君誉:“所以你受欢迎到先去种了三天田。”
裴景:“……”呵呵。
住在一起第一个惊雷闪电的夜晚。辗转难眠后,裴景干脆坐起身,和楚君誉聊天。只是楚君誉对他的厌烦毫不掩饰,宁愿闭眼听雨声也不想理他。那时他大概是个受虐狂,偏偏天下人都以听他一言为荣,贴冷屁股后,就跟楚君誉这爱理不理的性子犟上了。
于是深更半夜,从冷硬地地板上滚到了床上,到楚君誉身侧。
察觉到那种冻死人的冷意,裴景假装毫不知觉问:“楚哥,你怕打雷吗。”
楚君誉睫毛颤了下,明显在忍耐。
裴景大大咧咧说:“我本来是不怕的,但是后面村里老人告诉我一个传说后,我就有点怕了。传说我们村曾经有个长的特别帅的姓裴的年轻人,因为太帅了,在下雨天站在窗边观雨,结果被天上的王母看中,见色起意,一道雷劈下来,把人给劈上天了。一下子就没了。”
楚君誉的睫毛猛颤,睁开眼。
裴景猜他是想打人,不过他这半真半假说着,也注入了点真实情感,支起神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说:“当初我听完这个故事。好长时间晚上打雷,就不敢一个人睡,我娘说我是村里最帅的。要是我一下子也没了,该多可怜。”
楚君誉深呼口气,冷声说:“闭嘴。”
裴景心中乐个不停,委委屈屈:“我怕啊!”
楚君誉:“蠢货才会被雷劈死。”
裴景心说,屁嘞,老子穿书就是被自己帅的。
楚君誉又闭上眼,语气清冷:“你就算天打雷劈,也是活该。”
裴景:“……”气笑了。
怎么办,这小孩越逗越好玩,虽然很多时候想扯着他的嘴打一顿。
月光过窗户,褐衣的少年转了个身,外面雨声淅淅沥沥,旁边人干净清冷的气息却萦绕不散。
他抱头,望着天壁,笑了下心想,来日方长。
真的来日方长。
然后逗着逗着,最后都不知道是谁逗谁了。
沉寂时间凝固的世界,传来少年一声低哑的笑。短促而苍凉。
裴景不敢想象,楚君誉在自己生命中消失,会是什么样子。
时光里孤僻清冷有一点毒舌的浅眸少年,碧落黄泉不再有。
强大神秘无数次护他安全的银发青年,春夏秋冬不再有。
第一眼的意中人。
唯一的情窦初开。唯一的心魔横生。
“楚君誉……”他努力抑制住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和空无一人的世界里,说:“等我。”
天郾城已经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不知是哪一天,往生之海忽然逆流,泼天大水起万丈俯冲而下。淹没了所有建筑,淹死了所有畜牲。剩下的只有混浊的水,和缩在阴影里,瑟瑟发抖,不敢出来的修士。海底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喜爱挖食修士丹田,压抑万年的恶鬼出笼,展开疯狂的屠杀。
一块浮木靠在被淹的只剩一角的城墙边。
仅仅一墙之隔,是利爪撕开肚皮取食内脏的咀嚼声。
绝望的哭泣,痛苦的呜咽,像这座城上空沉沉压下的乌云,压抑森冷。
紧绷成一张纸,等死神的利爪。
乔慕财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屏住呼吸,呆了多久。那群怪物刚出来,还未适应周围的幻境,似乎还是双目失明的,只能凭气息寻找修士。
隔墙的倒霉蛋,就是不小心被水蛇咬了,血渗出来吸引了怪物。
乔慕财坐在浮板上,抱着自己的腿,身后是一片血腥。
可他大脑空荡荡,什么也不愿去想。神色苍白,眼下是很重的青灰色。乱七八糟开始理思路,他入天郾城是为了什么?哦,是为了找哥哥。不过最后找到的,是湖底一具早就腐朽的白骨,剩挂在脖子上的锥形红玛瑙告诉他,那是哥哥。他是一个人进来的吗?好像不是……
他把头埋进怀中,不敢大口喘气,甚至不敢哭。
因为眼泪也也是气息的。
……好像不是,其实还有一个小伙伴的。很厉害,很有钱,拔剑的时候还特别帅。不过,现在应该也和他一样,缩在某个角落等死吧。
不,张一鸣不会这样死的。他就算死,也不会那么狼狈。
乔慕财这辈子娇生惯养,本以为追魂宫之行,已经是人生最大的难关。没想到,一转眼,命运的真相森然剥落,直接露出终结。
他太疲惫了,把背往冷硬的石墙上一靠。
突然,一道深紫色的光,在海底发出,荡漾在水面上,刺得人眼泪都出。
乔慕财愣住,墙后怪物咀嚼的声音,似乎也停了,随即发出呜呜呜的语言,惶恐而敬畏。
万物静止,这被死海淹没的城池,没有一丝生息。天地风云卷动,轰啦,是惊雷自天地声,裂开苍穹。
阵雨劈天盖地下了起来,像冰冷石子打在身上。
乔慕财死死瞪大眼。
看着紫光中央,让惊雷阵雨为背景,深海里走出的男人。他裹在一层黑雾里。深雾浓厚如撕不开的夜,下面的衣衫似乎是紫色的,但也不重要了。这男子的皮相裹在雾中让人看不清,骨相却分明。莹白色,淌过冷光。隔得很远看去,就是雾中的一具骷髅。他的出场伴随着疯狂的大笑,桀桀响在人的耳边,比着雷声更响,震耳欲聋。
海前所未有的平静,怪物们也像他们一样不敢呼吸。
天魔之主,蓦地仰天大笑。
“我醒了,我醒了,哈哈哈,都得死!都——得——死!”
哗啦又是一阵卷动天地的浩荡,从深海底下,一条褐斑巨蛇破水而出。
张大嘴,蛇信子狰狞,宛如天幕上的一道闪电。季无忧眼底一片血红,魔骨重塑后,他终于彻底觉醒。脚踩在巨蛇之上,俯眼看底下绝望惨叫的众生,心中的暴戾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这才是他。
这才是他。
要什么假仁假义的正道。
季无忧眯起眼,立在天地中央,遥遥看着天尽头,一道金色的光柱,狞笑一声,语气如锈剑上凝固的血:“我先依她的指令,毁了天梯,然后,再收拾你们。”
黑蛇长啸,破云而去,一瞬间紫光炸收。
乔慕财下意识抬起袖子,遮挡了一下视线。
然后他听到耳边一声,很轻很轻的“嘶”,一个和他一起躲在这里的老人没忍住轻嘶了一声。但这一声,两个人的血液都都冻结了。墙的另一边,怪物继续咀嚼,已经吃完了,到了舔食的一步。吃着吃着,听到声音,忽然就愣住了。
未开智的天魔模样和人差不多,可苍白诡异,多盯一秒就会头皮发麻。他把手搭在墙上,头就探了过来,天魔的吐息就打在身后。
乔慕财愣愣看着那个老人。
那个老人明显也被吓傻了。
乔慕财心生不忍,这雨下的很大,那声“嘶”不足以它找到他们。
于是他伸手,想跟老人做一个噤声的动作,让他安心。
可是手刚扬起的瞬间,就见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枯槁般的手直接捂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猛地一拽,把他拽到自己那边。
直接送上了天魔眼前。
乔慕财脸色煞白瞪大眼。和他接触的,是一张皮服青灰湿冷笑容诡异的脸,牙齿上还沾着肉沫,头发上有食物挣扎被活生生掰下的指甲。
死神离得那么近,这一刻乔慕财心脏急剧缩进,大脑一片死寂,眼神都僵冷。手在抖,可他现在连恨都生不出,只有恐惧。这初代天魔恶心地凑上前来,闻着新的食物,龇牙笑起来。手指往下,探到乔慕财的肚皮上,利爪一点一点长出。
他会直接撕烂我,吃了我。
乔慕财小时候就有一个怪毛病,遇到什么害怕的事,第一反应捂耳朵。仿佛捂耳朵就不痛了不怕了,安全了。现在生死一线,也是,再也不想忍耐,压抑三日的绝望终于崩泻。
“啊啊啊啊啊——!”他捂着耳朵,叫出声来!眼泪夺眶而出,是害怕,却又不只是因为害怕。
什么冰凉的东西隔着衣服抵上腹部。但却不是他想象的怪物的爪子,而,像是剑尖。
一种不属于这污浊人世的淡淡青草香传来。
咔。
天魔发出痛苦地呜咽,开始暴怒——但怒吼,戛然而止在喉间。
乔慕财愣愣抬头。
是白如雪的衣袍,翻飞在凄惶黑夜里。在他旁边的老人也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血液把水染红。来人一脚踩过老人的头,站到了墙头。束发的草绳脱落,一头黑发猎猎扯在风雨里。身形挺拔如珠玉皎月,雨水映出着他的脸,寒芒却比手中剑刃更加冷冽。
乔慕财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难以置信,惶恐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