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一宵没回。
赶得巧的是,这夜该当南后侍寝。郑袖早早沐浴薰香,一直候到天亮,不见怀王,使人打探,竟然不在宫里。
郑袖正急,怀王回来了。许是一宵没有睡好,怀王一到宫中,就在书房歇了。
郑袖寻到内尹,探得大王夜宿于屈平草舍。
显然,这已不是雨露承恩的事了。郑袖越想越觉得事儿大,旨令亲信召请靳尚。
靳尚一进南宫,就见情势紧张,宫女个个跪在地上,如丧考妣。隐约听到里面传出哭声,靳尚急步趋进,见郑袖怀抱子兰,正在悲哭。
“娘娘,”靳尚顾不上叩首了,直走过来,“快说,怎么回事儿?”
“靳大人呀,”郑袖抹泪,“大王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们母子俩了!”
“啊?”靳尚吃惊不小。
“靳大人呀,”郑袖泣道,“大王的心思全都移到巫咸山那个小妖女身上了,这让我娘俩怎么活呀!”
子兰及时发出嚎哭。
见是这个事儿,靳尚反倒松下一气,揖道:“娘娘呀,这个事儿倒是大哩,您且讲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事儿大,郑袖愈发哭个没住。
靳尚看向宫女。
“禀报大人,”宫女小声禀道,“昨晚本该娘娘侍寝,可大王一宵未回,直到天亮才回宫来,这辰光正在前殿歇息。娘娘追询,得知大王是歇在屈大人府上了!”
天哪,大王竟然在屈平府上歇息一宵,而身为大王多年宠臣的他竟然毫不知情!
靳尚震惊了。
在怀王留宿屈平草舍之后,郢都开始风传左徒府购进的天量齐盐行将到郢的消息,郢人奔走相告,各家盐肆门可罗雀。
与此同时,子启也得到边境详报,急入纪陵君府。
射皋君、彭君等不少王亲已经守在府中,无不面上烦躁,怨恨填膺。
“启儿,你来得正好!”王叔倒是情绪不错,微笑扬手,指指身边席位,“坐。”
子启坐下。
“可有好音讯?”王叔问道。
“只有不好的。”子启两手一摊,眉头皱起,“小侄探清爽了,是屈平出主意,昭阳出资,陈轸洽谈,昭府家宰邢才具体采购,首批齐盐五十车已于昨日进入楚境。”
“没想到,这个左徒脑筋活哩!”王叔兴致颇高,语气赞许。
“二哥呀,”彭叔急了,“他这脑筋活了,我们可就让他整死了!”气呼呼地指向外面,“待齐盐进来,盐价岂不就扑嗵一声——”顿住话头。
“是呀,二哥,”射皋君一脸急切,“得生个办法阻阻这事儿。别的不说,昭府若是借此在郢都大开盐肆,今后的日子咋过哩?”
显然,射皋君所忧才是真章,所有目光看向王叔。
“你讲的是,这个倒是未曾想到。”王叔冲他伸下拇指,转向子启,“市面上盐价多少了?”
“八铢。”
“八铢?”王叔自语一声,闭目,良久,看向彭君,“与秦人交货多少了?”
“没交多少。”彭君应道,“是我压起来了,原想涨到十铢出手。”
“盐都运到地方了吗?”
“运到了,离边关不远,我们临时征用不少仓库,码得好好的,只待市价……”
“甚好。”王叔看向子启,“你去见下车卫秦,兑现契约吧。”
“齐盐的事?”子启迟疑一下,小声。
“齐盐来得好呢!”王叔不无感叹,“小小左徒,实在是帮下我们的大忙啊!”
“啥?”彭君、射皋君等全都瞪大了眼。
“你们瞪个啥眼?”王叔瞄一圈众人,看向远方,长叹一声,半是责怪,“唉,你们呀,全都是些没心没肺的人。你们也不想想,咱这食盐能卖多少钱一斤?原本是一斤一铢,让你们涨到一斤八铢,生生是八倍价。可你们仍不满足,还要涨到十铢。待涨到十铢,你们会满意吗?如果仍不满意,又会怎么办呢?是不是要涨到二十铢?”
见王叔讲出这般狠话,众人无不低头。
“诸位兄弟,诸位亲友,”王叔由衷慨叹,“盐是用来吃的。莫说是人,即使一只畜生,也不能不给它盐吃。我让涨价,本为对付秦人,没想到反而是挤对了我们楚人,偌大一个郢都竟然是无盐可买呀。盐泉来不及量产,我正急得没辙儿,人家左徒想到齐盐,真正是帮下我们大忙呢,可你们一个一个的却将人家恨得牙根痒痒的,什么叫作不知好歹,这就是!”
“彭叔,射皋叔,”子启最先明白过来,不无兴奋道,“王叔讲的是,我们抓紧交易,将库中留下备急的盐巴全部运走,全部交付秦人,抵掉欠账。待交易完成,我们就降盐价,仍旧降为一斤一铢,气死昭阳!”
彭叔皱眉:“百姓恨咱了,不会有人来买!”
“来买也没盐哪!”子启笑道,“库中的应急盐也得全部运走,交割给秦人!节骨眼上,能赚多少是多少!”
“这样就没一粒盐了,我们拿什么卖呢?”射皋君看向王叔。
“暂时关门吧,让左徒府去卖!”王叔应道,“我们先尽全力,将秦人支应过去,消去这桩心事。齐盐的事,以后再说。无论如何,楚人习惯的是巴盐,不是海盐。”
“二哥呀,”射皋君急了,“眼下是生意还做不做的事,不是左徒卖不卖盐的事了。事情是左徒起的,生意却是昭阳做的。昭阳做梦也想插手郢都盐肆,这下成了。郢都我们的店肆无盐可卖,百姓也不信我们了,只要齐盐运到郢都,所有人都会去买。那辰光,我们的盐肆就会死绝,即使有盐,即使盐价一样,百姓也会永远记着这次涨价的事!”
“是呀,二哥,”彭君接道,“其他地方可让,郢都是万万让不得的。昭氏得寸,就会进尺!”
王叔闭目。
彭君、射皋君看向子启,彭君朝他努嘴。
“王叔,”子启眼珠子连转几转,“二位阿叔讲的也是,不能让齐盐进郢都!”
“你们有何良策?”王叔抬头。
“小侄倒是想到一策,合不合适,请几位王叔定夺。”子启略略一顿,接道,“我们一面调运现存应急库盐至秦抵债,一面从盐池调新产巴盐至郢,同时,阻止首批齐盐入郢。待第二批齐盐入郢,我们库中已经有盐,他卖一铢一斤,我们就卖一铢二斤,将齐盐全挤出去!”
“好主意!”彭君击掌,“我晓得郢人,有奶就是娘,只要有便宜可占,他们才不记什么恩怨情仇呢!”
“贤侄,”王叔睁看,看向子启,“如何阻止齐盐入郢?”
“走步险棋,抢!”
几人皆是一震。
彭君、射皋君互望一眼,看向王叔。
“怎么抢?”王叔淡淡问道。
“安排家兵扮作劫匪,再鼓动些游手好闲的刁民。”
“得有人牵个头才是。”王叔显然同意这个方案,“最好是个信得过的人!”
“我想到一个,昭鼠。”子启应道,“这些日来他常到我家,我们聊得不错。我应承他过些日子补他一个县尹的缺,他盼着呢。”
让昭家的人抢昭家的盐,真正是个不错的主意,王叔三人纷纷点头。
方略定下,大家分头动作去了。
“启儿,”王叔留住子启,“巫咸山那边可有音讯?”
“巫咸山?”子启怔了,“很好呀,听到发钱加饷,盐民们干得欢哩。”
“是祭司!”王叔急了。
“哎哟哟,”子启连拍几下脑门,不无抱歉,“小侄一心只在盐上,忘禀此事了。小侄已查清爽,确如王叔所言,白云祭司正是巫咸庙先祭司之女,先祭司于十八年前跳崖而死,此女被其外公养大,其外公是个隐人,在巴人中名声很大,因头戴鹖冠,人称鹖冠子!”笑,“说是这辰光鹖冠子在急切探访他外孙女的音讯呢。”
王叔身子一晃,伸手摸在胸口上。
“王叔?”子启盯住他。
王叔稳住身子,苦涩一笑,从怀中摸出半块玉佩:“这块玉佩我压箱多年了,自前番见到云儿,才又戴上!”
子启拿过玉佩,仔细审视。
王叔微微闭目,眼前幻出:
——巫咸庙中,少年才俊、风流倜傥、扮作盐商的纪陵君祭拜巫咸大神,震惊于祭司的绝世之美;
——祭司在断崖边弹琴,崖风吹动她的长发;纪陵君坐在对面鼓瑟,琴瑟偕奏,四目相视;
——帐幔动荡,纪陵君与祭司缠绵悱恻,激情迸发;
——清泉旁边,二人偎依,祭司轻轻抚摸小腹,一脸幸福;纪陵君亲吻她,拿出两块玉佩,一块挂她胸前,一块挂己胸前;
——巫咸庙中,纪陵君与众巴人围在篝火边,载歌载舞,畅饮美酒;
——黎明时分,纪陵君引楚军攻入巴寨,火光四起,杀声震天,巴人血染盐泉;
——巫咸庙,纪陵君推开庙门,见祭司长跪于巫咸像前,一身缟素;
——祭司一头披发,当门而立,指着纪陵君凄厉怒喝:“滚——”
那声“滚”字如九天闷雷再次滚来,震得王叔打个趔趄,泪水流出,扑嗒扑嗒落到地上。
“王叔?”鄂君启移过目光,看向他。
“启儿,”王叔再次稳住身子,抹去泪,盯住他,“没有疑问了,左徒府中的白祭司,她是阿叔的嫡血,是你的阿妹。阿叔拜托你,好生守护她,莫使她受到任何伤害!”
子启先是震惊,继而点头:“启儿记下了。”
当车卫秦将八倍于楚国市价的一车车巴盐运进秦境时,咸阳人炸了,尤其是王公贵胄,因为买盐的金子虽说取自国库,但在名义上是属于整个王室的。再说,当初为赚大利,在国库短缺时,他们一家一家,真还投资不少金子。
关键是,这批巴盐在秦国怎么卖?
在巴盐入境后的第二日傍黑,张仪接到秦惠王谕旨,入宫赴宴。
参与宴会的共是六个人,除张仪之外,另有公子疾、公子华、甘茂与司马错,全都是与张仪相熟的面孔。
菜肴上来了,一盘接一盘,全是好肉好菜。好酒上来了,单嗅香味就晓得是他最爱喝的多年陈酿。
惠王挽起袖子,拿起刀子,从一条炖鹿腿上割下一小块肉,递给张仪:“相国大人,来,尝尝寡人的手艺!”
“啥?”张仪接过,吃惊地盯住肉块,“王上亲自动手?”
“呵呵呵,”惠王笑道,“寡人多年未曾下厨,是不是手生,有待相国品鉴哪!”
张仪接过,放入嘴中,使劲咬嚼。
“滋味如何?”惠王二目期待。
场上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盯住他。
一块肉下肚,张仪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多煮一分则过熟,少煮一分则过生!”
众人皆笑起来。
“相国再尝一道!”惠王拿箸夹起另一道菜,递给张仪。
张仪尝过,惠王又夹一道。不一会儿,在惠王的殷勤招待下,张仪已将宴席上的所有菜品、汤羹尽尝一遍。
“相国大人,这些菜品,滋味如何?”惠王指点案上菜肴。
“王上欲知佳肴滋味,”张仪扫一眼众人,“只问臣一人是不公允的。”
“是哩,”惠王笑笑,扫向众臣,“寡人就不分发了,你们自行品尝。”
众人夹菜,咬嚼,无不吐舌。
“诸卿这都尝过了吧?”惠王也夹一块,一口吃下,“说说,滋味如何?”
所有目光再次转向张仪。
“相国大人,”惠王也看过来,“大家都看着你呢。”
“色香味俱佳,仪饮之若甘霖,食之若仙品!”张仪应毕,不失时机地吧咂几下嘴皮。
“没有觉得还差点儿什么?”惠王倾身。
张仪摇头。
“诸卿,”惠王看向众臣,“相国大人饮之若甘霖,食之若仙品,你们是否同此感受?”
“王上,”司马错略作迟疑,拱手应道,“恕臣不敬,所有菜品皆缺一味!”
“何味?”惠王来劲了,拿起箸子敲响案面。
“巴盐!”司马错四人于突然间明白了惠王设宴的用意,几乎是异口同声了。
“诸卿说说,寡人为何没用巴盐?”惠王再次敲响案面。
“因为巴盐太贵了!”司马错四人再次异口同声。
“诸卿讲的是啊,”惠王瞄一眼张仪,极尽夸张地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噫吁唏,楚国巴盐,寡人实在是吃不起了!”
“臣等更是吃不起!”几人再次应和。
显然,这个宴席是专门为张仪摆的。
“王上,诸位大人,”张仪不慌不忙地从袖管里摸出一卷羊皮,摊在菜肴上,“仪若加上这一味,想必诸位就吃得起了!”
众人视之,是幅楚国地域图。
众人看图,不知所以。
“王上,臣请借朱笔一用!”张仪看向惠王。
惠王递上朱笔,张仪接过,就图画出两个圈圈,一个圈在紧挨汉中的上庸地区,另一个圈在楚国的黔东南地区。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从张仪所圈的两个圈圈来看,上庸紧挨房陵,若由上庸顺汉水飞流而下,可直取郢都。而黔东南的大片山地非但有两大盐泉,更可以由南部包抄郢都。如果两地皆归秦人所有,则楚国郢都指日可下。
惠王回味过来,转头看向张仪:“相国不会是画出两个大饼安慰寡人的吧?”
“敢问君上,臣画过饼吗?”
“寡人如何才能得到这两个圈圈?”
“就凭臣的这个!”张仪张开嘴巴,伸出舌头。
众人又是一惊。
“这么说来,相国是要亲自出战了?”惠王吸一口气。
“臣请使郢!”张仪字字结实。
时交二更,昭阳正自酣梦,邢才带昭鼠敲响他的房门。
“阿叔,打扰您了!”昭鼠声音很低。
昭阳下榻,开门,坐回榻上,揉揉睡眼:“出啥事了?”
“一个大事。”昭鼠进来,悄声,“方才鄂君寻我,让我去抢盐。”
“抢盐?”昭阳吃一惊,“抢啥盐?”
“就是阿叔从齐国买回来的五十车海盐。”
昭阳睡意全无,吸口长气,闭目沉思。
“你答应他了?”昭阳抬头,看向他。
“没有。”
“啥理由?”
“我说这事儿风险太大,再说,涉及族人,尤其是阿叔,下不了手。”
“他怎么说?”
“鄂君没说啥,让我再考虑考虑。临走时,鄂君说,他对王叔讲好了,计划让我下去做个县尹,我问是哪儿,他说邓县或丹阳,让我选一个。我说丹阳位重,怕是争不到呢。他说,那就邓县吧。我问啥辰光可定,他说,王叔已经把我列入册中了,迟至年底,若是顺遂,个把月就能成。”
“若是这说,你不得不抢盐了。”昭阳苦笑。
“抢还是不抢,由阿叔定夺。”昭鼠接道。
昭阳沉思,良久,毅然决断:“抢。”看向昭鼠,“你可对鄂君直接提及邓地县尹的事,让他为你立个字据。”
“他不会立的。但王叔应下的事,应该可以。”
“也好。不过,你得与他一起面见王叔,当面讨王叔个准信。”
“成。”昭鼠略顿,“阿叔,你会抓我吗?”
“阿叔不会抓你,但左徒会。”
“哪能办哩?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杀我的头?”
“有王叔在,应该不会。不过,想不吃点儿苦头,怕是难哩。”
“嗯。”昭鼠点头,“所以我不肯应他。阿叔让我应下,有何妙意?”
“王叔抢盐,是阻止我们带回的齐盐进郢都。俟齐盐进郢,王叔手里的盐泉就不值钱了。楚地虽大,郢都是个风向标,王叔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郢都的。眼下他们的盐肆砸牌了,于我们是百年不遇的入场机会。王叔若是不想让我们的盐肆入郢,就只能闹事情。反之,对我们来说,只有让他们闹出事情,最好是闹到不可收拾,大王才会起肝火,我们也才会有机会。”
显然,昭阳考虑得更加长远。
“嗯。”昭鼠点头。
“记住,这事儿要暗做,谁都不可讲,更不可留下任何把柄。如果被左徒抓到,你就宁死不招。只要他们拿不到实证,王叔就会救你,阿叔也好生办法。”
“小侄记下了。”
按照预期,再过一日,首批五十车齐盐就可抵达郢都了。
郢都百姓欢欣鼓舞,翘首以盼齐盐。与此同时,由靳尚主持修建的后宫巫咸庙也近尾声,怀王兴甚,于这日后晌召请屈平、白云入宫。
怀王兴致勃勃地引领二人将庙殿里里外外巡察一番,留下白云与郑袖、靳尚磋商大庙落成大典的筹备事宜,自己一把扯起屈平,径往前殿去了。
“屈平哪,”怀王笑逐颜开,“不瞒你说,寡人自即位以来,就数这几日畅意呢。”
“敢问我王,都是何处畅意了?”屈平笑问。
“共有四喜临门哪!”怀王扳起手指头,“第一喜,郢人马上就能吃上盐了;第二喜,巫咸庙落成,巫咸大神入驻寡人后宫,楚、巴行将琴瑟和合,风调雨顺,福利长远;第三喜,昭睢奏报,兵坊已试制成功乌金利器,寡人亲试样品,不弱于秦器,我若再与秦战,秦人就占不上这个便宜了;这第四喜嘛,是陈轸的捷报,说是齐王不仅签下睦邻盟约,还额外赠送寡人海盐五十车,约寡人于秋后徐州游猎!”
“贺喜我王!”屈平拱手,“四喜临门,实为我王洪德厚积、为我大楚时来运转之吉相也!”
“哈哈哈哈,”怀王大笑几声,盯住屈平,“洪德也好,时运也罢,于寡人只认一个,就是用对了你屈平一人!”
屈平拱手:“臣诚惶诚恐,愧不敢当!”
“敢当,敢当,”怀王喜不自禁,“寡人得卿,犹如当年秦公得商鞅啊!”
“谢我王偏爱!”屈平奏道,“我王既然将臣喻作商鞅,臣请再进一言!”
“屈子,”怀王扬手,“莫说是一言,纵有十言、百言,你也只管讲来!”
“乌金、巴盐,尽皆是表,动表不动里,一切徒劳。积弊之楚,犹如重症之人,大王不下狠手,或将前功尽弃了!”屈平一脸忧急。
怀王正欲说话,一个宫人走进,叩道:“王上,香汤备妥了!”
“好哩,寡人这就去!”怀王转对屈平,“呵呵呵呵,你讲的这个里子如何动,是个重大话题,我们要沐浴薰香,之后再讲。”伸手,“左徒大人,请!”
屈平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正自犹疑,怀王跨前一步,挽起他的袖子,带他直入后宫汤池的更衣间。早有宫人进来,将二人衣服三下两下脱个精光。
汤池是个设在室内的澡堂,池分热冷两个,冷池巨大,由大理石砌成,宽两丈,长五丈,可容二十人自由泳游,平素是怀王与妃子在夏秋戏水的地方。冷池旁边有个单独的房间,里面有个热池,约一丈见方,池下有个火灶,可烧炭加热,水温恒定,里面泡着各种中药与香草,是出汗、解乏之处,被怀王称作香汤池。
诚惶诚恐中,一丝不挂的屈平被同样一丝不挂的怀王拖入香汤池,浸入汤水中。水温略烫,不消一刻钟,屈平已是大汗淋漓,怀王额头也是汗出,但显而易见的是,怀王十分享受这种热烫的感觉。
“屈平,来,为寡人搓个背!”怀王转过身体,给屈平个背脊,“听说人是尘土做的,真还就是呢,寡人天天搓背,可背上总有搓不完的尘灰。”
“臣遵旨!”屈平拿过搓巾,为怀王搓背。
屈平用劲较大,没搓几下,怀王的背上就红彤彤一片,皮屑让他搓下不少,一条一条的被他赶到肩膀上。
怀王伸手摸出最大的一条,震惊:“这是你从寡人身上搓下来的?”
“是的,王上。”屈平应道。
怀王深吸一口长气,良久,叹道:“唉,这些宫人天天帮寡人搓,可搓来搓去,能搓下这么粗大灰条的,只有你屈平一个人哪!”
“想是他们怕伤到王上!”屈平笑应。
“你就不怕了?”
“王上令臣搓灰,在臣眼里,就只有灰条!”
“答得好!”怀王将身子泡到水里,冲净灰条,拿过搓巾,“你背过去!”
屈平背过身去。
怀王用巾使劲地在屈平身上搓起来,不消一时,亦搓下一根根粗大的灰条。
“哈哈哈哈,”怀王得胜一般大笑几声,将粗大的灰条赶过肩头,“屈子,快瞧,你身上这条条儿毫不弱于寡人的呢!”
屈平亦笑起来。
“屈平,”互相搓完灰,怀王指着自己的裸体,又指向屈平的,意味深长,“臣子中能与寡人同室共浴的,你是第一人,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人哪!”
“谢我王垂爱!”屈平拱手。
“不瞒屈子,寡人此前错看你了。”
“大王?”屈平不解。
“呵呵呵,”怀王半开玩笑,“寡人以为你不过是内慧,能作几篇诗赋而已,没想到在这池中一看,你是慧中秀外,全身上下毫无瑕疵,堪称是天下第一美人儿呢!”
“大王盛誉,臣不敢当!”
“美人就是美人,有何不敢?”
“天下第一美人,当属大王!”
“此言何来?”
“大王龙体玉肌,秉天地之道,承尧舜之德,不怒而威,不冲而刚,威中含慈,刚中怀柔,外美内慧,表里如一,天下第一美人之盛誉,除我王之外,谁可争锋?”
“呵呵呵呵,”怀王乐不合口,“没想到你屈平这张嘴巴甘甜起来,连靳尚、郑妃也比不过呢!”
“同是甘甜,质地不同。”
“嘿,”怀王惊愕,“连甘甜也分质地!你说说看,不同何在?”
“回王上的话,”屈平应道,“上官、娘娘之甜,为的是大王今日受用,臣之甜,为的是大王明日受用,是以质地不同!”
怀王若有所思,良久,走出水池,走向一侧,早有宫人过来,为他擦干身体,披上浴衣。屈平也走出去,披上浴巾,坐在怀王对面的木墩上。
“屈平哪,”怀王支走宫人,盯住屈平,“你我同池而浴,赤裸相见。能赤裸相见、不避长短的,可称知己,堪为肺腑,已非兄弟手足可比。”
“王上……”屈平终于明白这场洗浴的意义,感动得讲不下去了。
“屈平,”怀王敛神,略略倾身,凝视屈平,“你我之间既非手足兄弟可比,就可讲讲我们之前所说的这个里子了。常言说,工有次第,得寸进尺。有前面四喜铺底,我们君臣算是得寸了,下面该当考虑如何进尺!”略顿,盯住屈平,“记得你此前催问多次,要寡人变法治本,寡人均未应声。不是寡人不应承你,是机缘未到。这几日来,寡人一得空闲,就反复研读你的奏本,越看越是看不够,越看越是心动。一切如你所奏,变法改制,取缔治权,动的是封君根基,不知会有多少人食不甘味。”
“是哩。”
“如果改制,就将是一场恶战,寡人可以为你撑腰,你也该当有所防备才是。狗急跳墙,若是我们逼得急了,他们什么恶事也做得出来!当年吴起更制,结果你是知道的。”
“王上知遇,臣万死不足以报!”
“屈平,”怀王摆手,一脸严肃,“从今日起,不要再讲死与不死,因为你我二人,是谁也死不起的!首先是寡人不能死。想当年,悼王驾崩,吴起即遭万箭穿身;孝公归天,商鞅旋有车裂之祸。同样,你也不能死。没有你,寡人就如悼王无吴起、孝公无商鞅,面对大楚这身陈年积弊,寡人只能是徒唤奈何啊。”
“臣……”屈平起身,叩首,“惟王命是从!”
“为稳妥计,”怀王盯住他,缓缓说道,“我们可以不叫变法,也不叫改制,就叫造宪令。一宪一宪地造,一令一令地推,我们君臣不急不缓,稳步推进,于无声无息中成就大业!”
屈平拱手:“我王圣明!”
“名正方能言顺。”怀王略顿,看向远方,“昭阳老矣,当不得大事。寡人有心让你接任他的令尹之职,宫中有寡人,宫外有你屈子,你我合力,大楚未来或可奠定。你心里先有个数,大凡事务,从长远筹备,从全局着眼!”
屈平惊呆了,竟是忘了叩谢。
“哈哈哈哈,”望着屈平的呆状,怀王笑了,“现在讲这事儿还早,寡人尚须寻个机缘。要动昭阳并不是易事哟!”
二人又议一时如何造宪令并推动的事,更衣出去,回到前殿,见南后、靳尚、白云三人已在等候。
“呵呵呵呵,”怀王看向白云,一脸是笑,“白祭司,你们议得如何了?”
“托大王的福,”白云回他个笑,“巫咸庙一切就绪,可择吉日举行大祭!”
“既然是祭拜巫咸,”怀王朗声接道,“吉日吉时就由祭司确定!”
“巫咸庙大祭通常定为每月的望日日中,但在大王宫中,可定于每月的朔日平旦!”
“朔日平旦?”怀王沉思一时,看向她,“这个可有讲究?”
“朔日为每月的初日,平旦为朔日的初时。朔日为一月之首,平旦为一日之首,大王为一国之首。大王于朔日平旦起祭,开一月之始,巫咸大神有感于大王诚意,施以雨露恩泽,惠及四方。朝野受益,遂于望日行祭,以感恩巫咸大神并大王厚德!”白云淡淡应道。
“讲得好!”怀王拱手,看向内尹,“拟旨,封巫咸山祭司白云为王室巫咸庙祭尹,司楚、巴二地所有巫咸庙祭事!”
“臣领旨!”内尹应道。
“谢大王厚遇!”白云拱手,“只是,楚地广袤,巫咸庙却寥若晨星,白云不知如何司尹!”
“这正是祭尹未来所要致力之处!”怀王看向郑袖与靳尚,“爱妃,靳大人,你二人协助祭尹,传寡人旨令,凡楚之地,万人之邑,须立巫咸庙一座,以祭我东皇之仪礼敬奉巫咸大神,祈请大神佑我楚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二人受命毕,郑袖笑着拱手:“我王,臣妾有奏!”
“你说。”怀王看向她。
“庙宇初成,朔日在即,巫咸庙欲行大祭,有万千之事待筹,臣妾力不胜逮,想请祭尹留宿宫中,以便随时磋商。”
“屈大人,”怀王转向屈平,一脸是笑,“娘娘恳请祭尹留宿宫中,你意下如何?”
“臣谨听娘娘!”屈平拱手。
几人正在议论,当值宫人引领昭阳急急走进。
见过君臣之礼,昭阳入席。
“昭卿,”怀王看向昭阳,“观你气色,可有事情?”
“回禀王上,是出事了!”昭阳拱手应道。
“何事?”
“这批海盐让盗贼抢了!”
“啊?”几人同时惊叫,尤其是怀王,简直是震惊了。
“是昨夜的事!”昭阳缓缓奏道,“臣使家奴邢才统筹运盐。车队行过荆门,天色已黑,就在荆门附近寻个空旷处歇了。睡至半夜,有暴民冲来,将运盐的人拿刀逼住,全部捆绑起来,塞上嘴巴,绑在一片林子里,将五十辆盐车上的所有盐包扛走了。”
盗贼竟然在荆门之内抢劫王命齐盐,且一包不剩地全部扛走,真正是匪夷所思,且胆大妄为至极。
怀王气得手指哆嗦,一时讲不出话来。
“天色大亮,有人入林,方才看到众人,将他们解救出来。邢才先使人报案,后急驰回郢,报告予臣。臣知事大,迅即入宫奏报我王!”
怀王看向屈平。
“能肯定是全部扛走的?”屈平问道。
“听邢才说,车马皆在,盐包是扛走的。他们全部蒙面,得手之后尽走小径,顷刻没入林子,无影无踪。臣已使刑尹前往事发地缉查盗贼了!”
五十车盐全部扛走,人数当不在少。
“传谕刑尹,”怀王看向昭阳,一字一顿,“查到盗贼,全部押入死牢!”
张仪使楚了。
张仪没有直接赶赴郢都,而是直接来到纪陵君的封地,且与前一次一样,依旧杂在商队中,没有打出任何旗号。
纪陵君、鄂君、彭君等也都得到音讯,提前赶至纪陵,恭迎。
洗尘宴上,张仪搁下筷子,长叹一声,迟迟不动。
作为主宾,张仪不动筷,谁都不好动了。
几个陪客的面面相觑,坐在主位的王叔面上挂不住:“张子,你这……”
“唉——”张仪发出一声长叹,继续按筷不动。
“王叔呀,”车卫秦接过话头,“相国怕是想到咸阳的事,吃不下了。”
“咸阳的事?”王叔盯住他。
车卫秦遂将咸阳权贵,尤其是秦王,为高价盐一事如何责难张仪诸事略述一遍,听得众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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