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盛夏三伏,天气酷热。
于楚国古都丹阳来说,这热别有一番滋味,是那种让人特别难受的热。天空没有一朵云,但远不是往日的澄明,放眼望去,雾蒙蒙的如同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纱。田野没有一丝儿风,树梢纹丝不动,空中饱和水汽,人体中排出的汗水无处挥发,将衣服与皮肤结实地粘合在一起。
楚国先庙位于古城中心略偏西南的一座岗坡上,是丹阳的制高点。整体庙院依岗坡而建,古木参天。
岗顶是座主殿,主殿前面竖立一座方三丈、高两丈的祭坛。站在坛上放眼南望,滚滚丹水就如一条闪亮的丝带,由西北飘来,向东南甩去,在丹阳城的东南角张开怀抱,纳入另一条闪亮的丝带,淅水。
这日向晚时分,屈平、白云并肩站在祭坛上,放眼看向两条丝带交汇的地方。
在那儿,二水相融,茫茫沧沧,几只白鹭在空中盘旋,似乎在向快速西坠的落日惜别。
屈平的目光顺沿丹水缓缓向西移动,一直向西,望到丝带没入处。之后,屈平收回目光,回到原点,再沿另一条丝带缓缓北移,再一次望到丝带没入处。
“阿哥,”白云一动不动,声音出来,“你看到什么了?”
“云妹,你可晓得它是从何方流来的?”屈平指向近在眼前的丹水。
“你说。”白云看向他。
“它从楚人的祖宗地流来!”
“祖宗地?”白云指向脚下的祭坛,“楚人的祖宗地不是在这儿吗?”
屈平摇头。
“是哪儿?”
“就是这条水流的源头!”屈平指向西北,“一直向西,有一片山,叫楚山,有几条川,叫荆川,我们的先祖就住在荆山脚下,饮荆川之水。几条荆川相汇之后,就成了它,丹水。我的祖先在丹水之阳设邑修城,繁衍生息,是为丹阳。”
“可丹阳为什么又在这儿呢?”
“因为周人过来了。周人打过蓝田,我的祖先抗拒不过,只好沿此水东下,来到这儿,筑下此城。此城依然在丹水之阳,依然叫丹阳。后来周人伐殷,我的祖先熊绎从周所命,随从周军征伐有功,被成王封为楚子,立国于此,是谓楚国。”
“原来的丹阳呢?”
“它不叫丹阳了,改叫商城,百多年前楚秦修百年之好,先王将之拱手送给秦人了。”
“先王就不怕秦人沿着这条丹水打过来吗?”白云睁大眼睛。
“是的。”屈平指向西北,“不过,一则和亲了,二则先王有备。沿此河而上,在丹阳与商城之中,先王使人修筑一关,叫荆紫关,设重兵镇守。”
“哦。”白云看向另一条水,“它又是从哪儿流来的呢?”
“於城。”
“於城不也是秦人的吗?”
“在我出生的时候,”屈平指着淅水,“於城还是楚人的。那辰光,我大楚与秦人在於城之西各设一关,我们的叫西武关,以阻秦人。秦人的叫东武关,以阻楚人。所以,秦人虽据商洛,但我有於城十五邑,更有荆紫关、西武关相阻,秦、楚是以相安无事。然而今天,就在那儿,由此向北不足五十里,是淅邑,再不足五十里,就是於城,连同周遭十余邑,这辰光全都是秦人的了。”指向眼前的丹阳,长叹一声,“昔日的都邑,如今成为抗秦的前沿,且丹阳与淅邑之间,无任何关隘可以阻挡,叫我大楚情何以堪?”
“阿哥,”白云小声,“大王不会一直把我们关在这儿吧?”
“是他们,不是大王!”屈平为怀王辩护。
“嗬!”白云嘴角一撇,浮出一笑,目光远去,看向两条闪光的丝带。
倏地,白云眼睛大睁,嘴巴张开,不无惊愕地盯向西方,全身僵住了。
在那儿,在一轮血红日头刚刚沉下去的地方,是三颗明朗的星。
它们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出现在太阳光被西山完全挡住之后。三颗星虽然没有并作一排,却也很是接近了。在三颗星的下端,在太阳沉下去的地方,还有一颗拖着长尾的扫帚星。
三颗星中,屈平只晓得其中一颗,长庚星。
屈平盯在扫帚星上。他晓得,扫帚星出现,不是好事。但扫帚星所在的位置是秦州之野,也就是秦国所在的地方,倒是让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白云的目光由西而近,沿着眼前这条丝带移向东南。
白云的眼睛陡然睁得大了。
“云妹?”屈平盯住她。
白云转向巫咸山方向,两臂张开,屏息运气,二目闭合,进入冥想。
屈平晓得她在行功,不再吱声,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白云嘴角微动,显然在与什么对话。
屈平的心吊起来。
良久,白云睁眼,回归自我。
“云妹?”屈平轻道。
“阿哥,”白云盯住他,声音极小,“我收到不好的讯息了。”
“哦?”屈平收回目光,看向她。
白云看向天空,目光忧郁。
“是那颗星吗?”屈平看向西天,目光落在扫帚星上。
白云摇头,仰头看天。
“是这天吗?”
“是的,要下大雨了。”
“旱呢,”屈平笑起来,“稻子正在抽浆,是喜雨。”
“它不是。”
“哦?”屈平打个怔。
“是大雨,是淫雨,要下整整一十四日,”白云指向下面的两条丝带,“就在方才,我看不到这两条水了,我看到的是洪水滔天,白茫茫一片……”看向丹阳城,“还有这座城,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只有几处孤岛!”
“天哪,你是说,洪涝?”屈平震惊。
“非常大的洪涝。楚人要防灾了,尤其是低洼之地,必须搬走。稻子没了,可以再种;家没了,可以再建;人若没了,可就……”
“天哪!”屈平急了,抓住她的手,两眼盯住她,“你……可当真?”
“你不相信巫咸大神吗?”白云抽出手,闭上眼睛。
屈平转过身,如飞般奔下祭坛,奔向前院。
一个月前,偌大的先庙被临时砌起一堵墙,设起一道门,将庙殿与前院及停车场隔开。门紧关着,外面挂着锁。
“来人!”屈平大叫,拍门。
一阵脚步声急,一名宫尉跑过来,是怀王的御前侍卫之一,叫邓盾,为邓国的邓氏后人,官至禆将军。
“左徒大人,有何吩咐?”邓盾的声音传进来。
“邓将军,请开门,我要出去,我要回郢!”屈平请求。
“回禀大人,”邓盾的声音又传进来,“大王谕旨,左徒要在太庙守庙九十九日,不可擅离半步。这才三十三日呢。”
“我有急事禀报大王,是天大的事!”
“大王谕旨,左徒大人若有急事禀报,可写奏折,由末将转呈!”
“你可确定是大王谕旨?”屈平语气严厉。
“禀左徒,末将是御前宫尉,只听大王一人。”
“谕旨何在?”
“禀左徒,是口谕,大王亲口所下!”
“你……”屈平跺脚。
“左徒大人,”一个巫女走过来,小声禀道,“祭司请您用膳!”
屈平握紧拳,良久,缓缓松开,跟巫女走向主殿左侧的耳房,一个月前被军尉他们改作屈平一行的临时膳房了。
将至门口,屈平住步,转对巫女:“随我来!”大步走向他的住室。
巫女跟他过来。
“研墨!”屈平指一下砚台,转身取笔,拿出一捆竹简,展开,润笔,疾书。
就在白云得到上天示警的同时,秦国太庙负责占星的太卜勼匆忙入宫,觐见秦惠王。
“太卜?”惠王略吃一惊,因为负责星相的太卜于此时觐见,必有大事。
“启禀我王,上天示象。”卜勼奏道。
“哦?”惠王急问,“所示何象?”
太卜带惠王出宫,站在露台上,指向西天:“我王请看!”
惠王看向西天,见一星闪亮,拖着长长的尾巴。
“启禀我王,”卜勼指着那个长尾巴的星,“此为孛星,于昨夜现身,长约丈许,相如龙腾,另有二星追随,皆不常见。臣观两日矣,它们昼夜驱驰,前后相随,前面一星,其光红润,后面一星,其光黄白,见于日出之前,日落之后,天下兆民可睹。”
“所示何象?”惠王急问。
“依据卜象,此兆不吉,臣是以禀报我王。”
“何兆不吉?”
“天杀。”
“天杀?”惠王打个惊战,良久,盯住卜勼,“怎么个杀?”
“洪水滔天,猛雨倾盆,山塌地陷,河塘尽溃,蛇鼠无居,夜鸟无宿,庄稼尽毁,人民饥馑,战斗相争,干戈不歇,龙蛇不辩,是非不分,白骨堆山,难见明君……”卜勼打住。
“怎么不说了?”惠王追问。
“适逢庚子,一切皆杀。”
“是了,”惠王微微点头,“今年岁初,太庙令就对寡人说,今年庚子,木土火金水五气犯日,恐有大灾。寡人心里原本吊着这事儿,可年已过半,未见灾殃,寡人渐就搁下了,你这一讲,嘿,真还是个事呢。”看向他,“可有破解?”
“既为天杀,无可破解。”
“寡人晓得了。”
惠王摆手,卜勼告退。
惠王正在思虑应策,公子华来了。
“华弟,”惠王身子没动,扬下手,指指对面席位,给他个苦笑,“正打算请你呢。”
“王兄,”公子华一屁股坐下,脸忧急,“有桩大事!”
“不会是大灾难吧?”惠王看向他。
“咦,王兄,您怎么晓得了?”公子华一脸诧异。
“太卜刚走。”惠王又是一个苦笑,“让我看了扫帚星,叫什么孛星。听太卜所讲,灾难多去了,个个皆是天杀,可这天,究底会是哪能个杀法呢,我正在盘想呢。”
“是水灾。”公子华脱口而出。
“说说,”惠王倾身,“怎么个灾法?”
“是这样,”公子华禀道,“两个时辰之前,有人登臣弟府门,递进拜帖,上面什么也没写,只画一架骷髅。臣弟召其进来,是三个巫人,皆着黑衣,黑巾蒙头。为首一人,显然是个祭司,另外二人为其弟子。”
惠王神情紧张起来,盯住他。
“他自报家门,说是叫杀蛮,居于北冥之滨,是主祭大神共工的祭司。”
“杀蛮?”惠王呢喃一下这个名字,“这名字不错。他说什么了?”
“他说,再过一十四日,荆州、秦州之野,要降大暴雨。暴雨连绵,秦川一片汪洋!”
“他……人呢?”
“臣弟带来了。”
“传他觐见!”
公子华出去,不一时,带进一个黑衣巫人,依旧黑巾蒙头,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似乎深箝于深不可测的幽暗眼窝里,泛出绿色的光。
那巫人并不下跪,在惠王前面直直站定,拱手,朗声:“北冥萨满见过大秦之王!”
“嬴驷见过杀蛮!”惠王拱手,指向公子华旁边的客席。
“非杀蛮,是萨满,Sa-man。”巫人纠正,席坐。
“萨-满?”惠王眯起眼睛,“是你名字?”
“非也,”那萨满应道,“我们没有名字,都叫萨满。”
“何意?”
“萨(sa)为通达,满(man)为人,萨满就是通达天地的人,大王可以叫我知者。”
“失敬,失敬!”惠王拱手,“请问知者,您由北冥之滨来到我邦,可有教寡人之处?”
“天降大灾,贵邦行将洪水漫灌,山塌地陷,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那萨满道。
“洪水何来?”
“再过一十四日,上天之神将驱南、北二冥之云至荆、秦之野,巴山、蜀山、终南山、陇山,连绵暴风骤雨,暴风之大,骤雨之强,实乃百年难遇,其中巴山、蜀山将连降一十四日,终南山二十四日,陇山一十六日,秦、楚之民——”巫人顿住话头。
惠王震惊,看向公子华。
“请问知者,”公子华拱手,“可有消灾之方?”
“我既登宝殿,自有消灾之方!”
“快讲!”惠王急不可待。
“我可行法施术,使南海之云不过太白之顶,疾风骤雨不落终南之阴,至于陇山云雨,无不流入江水,增楚人之祸,于秦人无涉。”
“好!”惠王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几圈,复又坐下,看向巫人,“咦,南海之云不过太白顶,哪儿去了?”
“尽返楚地。”
“这……”惠王闭目,良久,拱手,“上仙建下此功,要寡人作何回报?”
“天运流转,秦地将兴,上天示我前来贵邦,一为助王成就大业,二为扬我萨满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报,只有一请,乞请大秦之王将终南山太白绝顶赐予我教,为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庙设坛,准许我教收留信众,传扬法术!”那萨满开出条件。
惠王闭目,良久,睁眼:“兹事体大,望上仙稍候几日,容寡人斟酌一二,如何?”
“萨满恭候!”萨满起身,告退。
惠王送出殿门,回来又想一时,转对公子华:“华弟,相国还在寒泉养伤吗?”
“正是。”公子华笑了,“看那样子,伤还不轻呢。”
“你在咸阳,守着那个萨满。”惠王转对内臣,“明晨起驾,终南山寒泉!”
山外酷署,山中却是清凉。
寒泉子专门为香女辟出一个院子,让她照料前来养“伤”的大秦相国张仪。张开地已经懂事了,也继承来他老爹的伶牙俐齿,一天到晚追在张仪的屁股后面,满山坡乱转,没有什么是他不要问的。
这日傍黑,张仪带着儿子从后山的小路上悠哉悠悠地正往回赶,迎头遇到香女。
“娘亲,你看!”望到娘亲,张开地飞奔下来,手中扬起一个花环。
“是给娘的吗?”香女蹲下来,抱住他,看向花环。
“是的,娘亲!”张开地不无兴奋地将花环戴在香女头上,嗅了嗅,“真香!”
“是你编的?”香女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一口。
“是那个人!”张开地指向跟过来的张仪,附她耳边,悄声,“花是我采的!”
香女给张仪个笑。
张仪看向戴着花环的香女,眼前不由浮出鬼谷里他送花环给师姐玉蝉儿的场景。
张仪的眼窝湿了。
“夫君?”香女怔了,盯住他。
“真美!”张仪回过神,夸道。
“你就会哄我!”香女嗔她一眼,拉起开地的手,声音说给张仪,“快到先生那儿,你的主人来了。”
“秦王?几时到的?”
“到有小半个时辰了。”香女笑道,“还带着妃子呢。”
“妃子?”张仪怔了,“哪个妃子?”
“你保媒的那个!”
“呵呵呵。”张仪笑了,快步走向山谷里的草舍。
寒泉客堂只坐二人,惠王于客位,寒泉子于主位。寒泉子二目闭合,进入冥思。惠王盯住他,神色忧急。
良久,寒泉子眼睛睁开,看向惠王。
“先生?”惠王倾身,声音极低。
“唉!”寒泉子给出一声长叹。
“先生,这灾……”惠王急不可待了。
“此为庚子之灾。”寒泉子缓缓说道,“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轮回,是谓六十甲子。运至庚子,适逢土、木、火三星连珠,外加金、水往来扰动,上天五气并发,致使太阳、太阴之大气紊乱,阴阳失衡。是以自古迄今,只要是庚子年,天下就不祥和。”
“还有那颗孛星?”
“是的,”寒泉子接道,“近几日来,晨昏之时,老朽登山观之,详审此星,甚觉不安。此星非寻常孛星,其形其迹,皆通天地大气。听先师所述,此星或七十年一见,或八十年一见,但凡其出,天地大气受扰,必起灾殃,轻则兵革战乱,重则旱涝殃民。”
“也就是说,此星祸及天下,不单单指向秦国?”
“是的,就今年来说,前番燕乱,当是此星前兆。”寒泉子应道,“庚子本为灾年,遇到此星,堪称是千年难遇,当是灾上加灾,大王不可等闲视之。”
“千年一遇?”惠王吸入一口长气,喃声重复。
寒泉子没再出声。
“那个萨满呢?”惠王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回禀君上,”寒泉子微微闭目,“此人当属于巫、觋,所行之术,亦可称作巫、觋之术。君上可知巫、觋之术?”睁眼,看向他。
巫、觋之术为常识,行此术者,女为巫,男为觋。寒泉子此问,当是另有所指了。
“请前辈赐教!”惠王略略一想,拱手。
“巫、觋之术,由道而生。道生阴阳,阳者生,阴者杀;阳者白,阴者黑;是以主生者为白巫觋之术,主杀者为黑巫觋之术。行白巫觋之术者为白巫觋,通常衣白;行黑巫觋之术者为黑巫觋,通常衣黑……”
“这么说来,此人所行的是黑觋之术了?”
“是的。”寒泉子讲道,“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术为黑术,阴术,主杀。主杀不吉,以邻为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晚辈晓得了。”惠王略略一顿,“白巫觋之术呢?前辈可熟悉有行此术的巫人?”
“白巫觋之术源起于巫咸大神,从巫咸者有大巫十二。就老朽所知,终南山中也有此巫,但习白巫觋之术者,通常是各司其命,听天所由。庚子之年,既为天杀,就当听天由命。是以老朽劝王早作筹备,移低洼之民于高坡之上,设帐立营,使民无风雨之苦,开仓赈灾,使民无饥谨之忧。”寒泉子略顿,双手拱起,“诚能如此,天佑我王!”
“谢前辈赐教!”
话音落处,外面脚步声急,舍人与张仪的声音传过来。
“你们君臣议事吧,老朽告退!”寒泉子起身,朝惠王拱个手,大步出去。
惠王送至门口,刚好迎到张仪。
“王兄,”张仪心情甚好,拱手笑道,“晓得你热腻歪了,这是来山里乘凉了呢。”
“唉,”惠王长叹一声,“要是有妹夫这般闲心,驷哥就……”摇头,自回客堂,坐于寒泉子方才坐过的主位,指向客位。
“咦?”张仪没坐,绕他转一圈,“你不为避署,却带一个小嫂子,是为哪般?”
“听说我要进山寻你,她闹着要来,说要看看你的那个香夫人!”
“这辰光不香了。”张仪做个鬼脸。
“为何不香了?”惠王奇道。
“让我那个臭小子折腾没了。”张仪笑了下,在客位坐下,“说正事儿,观王兄气色不佳,有何大事儿?”
“五件大事。”
“哎哟,”张仪夸张地叫出一声,“是哪五件?”
“其一是,楚使昭睢天天嚷着要进宫觐见,向寡人讨要商於六百里!”惠王摇头,苦笑,“你呀,把事儿招来了,却躲这儿闹清静。”
“嘻嘻,”张仪涎起脸,“这事儿你就甭管。其二呢?”
“燕国。”惠王接道,“子之弑燕王,逼走子职,立燕王哙,这又使哙让位于他,太子姬平起兵反叛,子之杀姬平,处死燕王哙的所有公子,篡燕南面,惹恼齐王,使匡章为将,燕人不战,开门迎接齐人,子之死。”
“好事呀!”张仪一拍大腿,“其三?”
“子职在赵,差一点儿死于子之的杀手。”
“现在如何?”
“被赵王接进宫里了。”
“嗯,”张仪竖起拇指,“赵雍在下一盘大棋。不过,真正的棋手当是苏秦。对了,燕、齐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苏秦呢?想必他忙坏了吧?”
“这是第四件事,”惠王苦笑,“苏秦在生病……”
“生病?”张仪的心吊起来,“什么病?”
“说是伤寒,要命的那种。若不是鬼谷先生使人相救,这辰光怕就……”惠王顿住。
张仪两手握脸,良久,抬头,眼圈红红的,盯住惠王:“最后一个?”
“天现凶象,孛星冲日,适逢庚子,将有天灾降于秦楚之野。驷哥正是为此而来。”
“是何天灾?”
“水。”
张仪闭目,良久,抬头:“先生怎么说?”显然晓得他已就此请教过寒泉子了。
“先生说,既为天灾,就当顺其自然,让驷顺天应人,做好预防即可。”
“先生说的是。”张仪连连点头,“不过,祸兮,福之所依。就地势而言,若成水灾,楚祸更甚。看来是天要亡楚了。”
“你真的这么想?”惠王盯住他。
“王兄难道不这么想吗?”张仪反问。
“哈哈哈哈!”惠王爆出一声长笑,起身,“走,看看我的小外甥去!”
二人来到香女的小院,见小草舍里已挤满人了,有香女母子、林仙姑、芈月及侍奉她的几个宫女。在这山野里,女人轧成堆,就没人把惠王当个王了,尤其是香女与林仙姑,欠身尽个礼,顾自与芈月说话,将这两个大男人冷在一边,连个席次也没人让。
张仪吐个舌头,扯惠王在一边站了。
芈月抱着香女的儿子张开地不肯撒手,那孩子也是乖巧,任由她捏这揉那,惊惊乍乍的。
“香嫂子,不对,该是香妹子,不对不对,我该叫你香姐才是!”芈月看向香女,连改三个称呼,众人皆笑起来。
“香姐,你得传个宝经,究底是哪能生出这般漂亮的帅小子呢?”芈月盯住香女,“让人眼热哩!”
香女笑过,指向林仙姑:“这个你得问她。”
“哎哟喂,我的大仙姑姑呀,”芈月转过身,站起来,放手开地,连作几揖,“您老大恩大德,不可偏心哟,见面就是缘,您老送她一个,就也得送我一个!”
“已经送你了。”
“啥?”芈月惊愕,四顾,“他在哪儿?”
“在那儿!”林仙姑指向她的下腹,笑了。
“咦?”芈月不无惊愕地摸向肚皮,“这不可能!半月前我还来过那个什么的,听宫医说,是没有种上!之后,”剜一眼惠王,“那个人就让一群狐狸精迷住眼了,根本不近我身,是昨晚听说他要来这山里,今早我拦住他的王辇,缠牢他,方才……”
“我已看见他了,是个贵种。”
“天哪,”芈月既惊讶,又激动,“那就是途中的事了!”起身,走到林仙姑跟前,“好姑姑,您得看清爽点儿,甭走眼了,让我这可怜女人白欢喜一场!”刚要撩起衣襟,让她审看,想到还有两个大男人,指着他们,“你俩大男人,看个啥哩,背过脸去!”
众女人又是大笑。
张仪、惠王在笑声中走到门外。
“恭喜王兄,途中得子!”张仪拱手。
“这……”惠王脸上略干,表情错愕,“同坐一辇,让这骚货撩得兴起,就……可这也才几个时辰,林仙姑哪能就……”
“呵呵呵,”张仪笑了,“若是不然,怎么能称仙姑呢?王兄你是晓得的,香女那儿原本是块不毛之地,一进这山,嘿,竟就唰唰唰地长出一棵芽儿来!”
众人说说笑笑,已是入夜。寒泉子腾出一间草舍,让惠王与芈月歇了。
次晨,惠王心中搁事,早早登程,于黄昏时分返回秦宫,顾不上途中劳顿,召来公子华。
“那个萨满呢?”惠王问道。
“我安排在馆驿里,几个雕守着他呢。”公子华笑道。
“见到寒泉先生了,还有张仪。”
“他们怎么说?”
“先生之意是,顺天由命。张仪之意是,天要亡楚。”
“王兄之意呢?”公子华盯住惠王。
“唉,”惠王轻叹一声,“我思虑一路了,依旧拿不出个主意。这不,一回宫就召你们几个谋议。”
公子华看看四周,只他一人。
“马上就到。”惠王的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急,内臣引公子疾、甘茂、司马错等一拨重臣疾步走进。
入夜召见,必是大事。
果然,几人屁股尚未坐稳,惠王就盯住主抓农耕的甘茂:“甘茂,秋庄稼长势如何?”
“回禀我王,”甘茂拱手禀道,“今年春旱,夏季欠收,臣已具表奏过。不过,自入夏以来,风调雨顺,臣前日赴乡野巡察,各类谷物长势喜人,若是不出意外,今秋当是丰年。”
“库粮可足?”
“可支三年。”
“是支全民,还是只支三军?”
“这……”甘茂怔了一下,“支三军并宫室官府。”
“若是加上所有臣民呢?”惠王盯住他。
“臣没估算过,不过,各家各户皆有余粮,储粮多少,臣没算过,当可支撑一年半载吧。”
“民众的储粮存于何处?”
“自己家里,家家都设有专门的谷仓。”
惠王闭目。
众臣不知惠王所指,面面相觑。
“国库储粮呢?是不是全部设在高处?”惠王突然睁眼。
“全在高处。”
“多高?会不会被淹?”
“这个……”甘茂略顿,“就臣所知,三十年来,从未被淹过。”
“三十年来,渭水可曾破堤?”惠王看向众臣。
众臣摇头。
惠王目光逼向甘茂:“甘茂,假使暴雨肆虐,渭水破堤,关中泛滥,家园尽毁,你能保证所有的国库不会被淹吗?”
“这……”甘茂嗫嚅,“臣不敢保证!”
“有多少国库设在水线以下?”
“这个要看多深的水了。就臣所知,三十年前,听说是渭水破堤一次,单是栎阳附近就有三个粮库进水,谷物被泡。”
“那次破堤寡人晓得,”惠王略一沉思,盯住甘茂,“若是将所有低洼地区的库房全部移至高处,需要多久?”
“这……”甘茂略作迟疑,应道,“三个月吧,至少了!”
“寡人晓得了,”惠王摆手,“你们这就去,马上摸个底。若是渭水破堤,远甚于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灾,关中可有多少灾民,三日之内报予寡人。”
几位臣子起身告辞。
“华弟,”惠王叫住公子华,“召萨满!”
公子华赶至驿馆,带萨满入见。
“能讲讲你的法术吗?”惠王开门见山。
“禀秦王,”那萨满拱手应道,“吾乃共工氏后人,世居北冥之滨,侍奉始祖共工大神。吾术乃先祖世代相授,吾自幼得之。去岁之末,始祖示我前来贵邦,助大王成旷世之功。”
“共工大神?”惠王闭目,自语,“寡人幼时曾有听闻,说是大禹之时,共工氏作乱,被发放幽州。”
“发放幽州者,非我始祖共工大神,实乃我先祖共工氏后人。共工大神为上皇伏羲帝之后,被上皇用为水正,治理天下之水。上皇之后,我始祖与颛顼争帝,颛顼使祝融战我始祖,我始祖不敌,怒触不周之山,撞断地维,使天倾西北,水流东南。女娲娘娘为之震怒,将我始祖发配于北冥,吾等族人遂在北冥之滨筑屋而居,供奉始祖。”
“北冥何在?”惠王问道。
“就在那儿,”那萨满指向北方,“离此三万三千三百里,水深万仞,不可探底,放眼四顾,无边无际。其地半年冰雪,寸草不生,暗无天日。半年光明,草木繁茂,日出不落。”
“嘿,”惠王慨叹,“天底下竟有此等奇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尔等既在北冥之滨侍奉始祖共工大神,为何又登临我邦,助我成功?”
“此乃因缘聚合,天道运化!”那萨满道,“吾始祖最恨祝融氏,而楚王为祝融氏之后,是以尚红而成火德。观大王始祖,实乃我共工氏一支,是以尚黑而成水德。今岁庚子,天道逆化,五气紊乱,水气盛,杀星出,有大灾降于世间。早在前年,吾始祖就示法于吾,嘱吾迁移秦山,一是助王成此大功,二是构难于楚,以报当年祝融氏逼我始祖之仇,三是供奉我始祖大庙于终南之巅。”
“以上仙所述,”惠王迟疑一下,道,“再过旬日,淫雨将至,而上仙若在太白顶上施法,就须设立祭坛。太白之巅,山高道险,积雪不化,风云莫测,怕是来不及设坛吧?”
“这个不消大王忧心,”那萨满道,“我等久居北冥,不惧严寒,且我等赶赴秦邦,已有经年,遍迹终南各山,对太白之巅已经熟识。一切设施,均已搭建。眼下万事俱备,只差大王一道准允诏书!”
惠王暗吃一惊,由不得看向公子华。这些萨满在终南山活动经年,而近在咫尺的黑雕却一无所知,想想也是后怕。
公子华吐个舌头。
“若是上仙法成,结果又会如何?”惠王转向那萨满。
“云雨不过太白之巅,全部折回楚山,楚地将成连雨二十四日,其中暴雨十日,大雨十日,中至小雨四日,全程伴有风雷冰雹,届时江汉漫灌,洪水滔天,云梦泽增扩五倍,郢都半城被淹,接后是更厉害的……”那萨满顿住。
“什么?”惠王屏住呼吸。
“瘟神。”
“瘟神”二字,着实让惠王惊出一身冷汗。
闭目良久,惠王转向那萨满:“除去一道谕旨之外,你们还要什么?”
“三百六十名秦卒,布于山脚道口,充任护法,以免法场受人骚扰,功败垂成。”
“寡人晓得了,明日午时,在馆驿候旨。”惠王摆手。
那萨满拱手别过,大步出去。
是夜,惠王一宵未眠,独坐于御书房,将前因后果梳理一遍,耳边轮换回响几个声音:
寒泉子声音:“庚子之年,既为天杀,就当听天由命。是以老朽劝王早作筹备,移低洼之民于高坡之上,设帐立营,使民无风雨之苦,开仓赈灾,使民无饥谨之忧……诚能如此,天佑我王!”
甘茂声音:“这个要看多深的水了。就臣所知,三十年前,说是渭水破堤过一次,栎阳附近有三个粮库进水,谷物被泡……三个月吧,至少了!”
萨满声音:“今岁庚子,天道逆化,杀星出,五气紊乱,有大灾于世间。早在前年,吾始祖就示法于吾,嘱吾迁移秦山,一是助王成此大功,二是构难于楚,以报当年祝融氏逼我始祖之仇,三是供奉我始祖大庙于终南之巅……云雨不过太白之巅,全部折回楚山,楚地将有连雨二十四日,其中暴雨十日,大雨十日,中至小雨四日,全程伴有风雷冰雹,届时江汉漫灌,洪水滔天,云梦泽增扩五倍,郢都半城被淹,还有……瘟神。”
张仪声音:“就地势而言,若成水灾,楚祸更甚。看来是天要亡楚了……王兄难道不这么想吗?”
惠王七想八想,一直折腾到天色大亮,方才昏昏沉沉地倒在软榻上,刚刚迷糊过去,就被一场噩梦惊醒。
惠王索性不睡了,赶往太庙,祭过先祖,又到怡情殿里拿出孝公传给他的那块石碑,将那碑文默看数遍,吟道:“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
惠王耳边再度响起那萨满的声音:“吾始祖最恨顓顼氏,而楚王为顓顼氏之后,尚红而成火德。反观大王始祖,实乃我共工氏一支,尚黑而为水德。”
“先君在上,列祖列宗诸灵在上,”惠王决心下定,望空祈祷,“驷儿今日始知,我始祖本为共工氏后人,循依水德,是以尚黑,而楚氏尚赤。水火不可并立,我与楚氏不可并存于世。今上天助我,使觋人自北冥之滨来。只是此觋所行乃黑巫之术,以邻为壑更非君子所为,但天既有杀,就非人力所可阻止。即使我不行觋术,楚人亦难脱洪水之劫。既然脱不过,淹多淹少皆是受灾,驷儿决定狠下此心,听凭那觋施术。自古迄今,凡成大事者无所不用其极。驷儿祈请我祖在天诸灵挡我祸灾,佑我秦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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