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得令!”屈遥几乎是嘟哝,极不情愿地拣起令牌,一步一步地退出中军大帐。
屈遥明白,父亲不让他去,是要为屈家留下根苗。
再说,屈平阿哥身边,老的老,小的小,确实离不开他。
接踵而至的打击,尤其是瘟病及白云升天的伤悲,很快掏空了屈平,原本高挑、清瘦的身体,这辰光又瘦两圈。
好在,情势尚未糟到极点,屈平的进食在逐日增量,屈平的眼珠子开始转动,除那首诗之外,屈平对外界的变化也渐渐有了反应。
就在屈遥从中军帐里赶回草舍的当儿,囡囡正将一盆盛开的兰花搬进房中。
“阿叔,阿姐,”囡囡叫道,“满园子里数这盆花开得最好,嗅起来最香,囡囡搬它回来,摆在这案上,让它由早到晚陪伴阿叔,陪伴阿姐!”
屈平的眼睛看过来,眼珠子转动一下,抱白云的胳膊收得更紧了。
“阿叔?”囡囡看到变化,盯住他。
屈平闭目吟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囡囡如连珠炮般接下去。
屈平睁开眼,盯住她,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叔,”囡囡一脸兴奋,“我早就会吟了!”
屈平的眼睛再次闭起,晃着白云,正要由头再吟,门外响起脚步声。
二人走进。
屈遥在前,身后跟着陈轸。
从军营里返回,屈遥在路过元吉楼前时,刚好看到陈轸从楼中走出,身后跟着送行的林东与桃红。陈轸叫停屈遥,吩咐御手跟在屈遥车后,径直来到屈平的草舍。
屈平的房间被两个巫女收拾得干干净净,弥散着囡囡搬进来的那盆兰花的芳香。
陈轸吸呼几口,目光落在屈平身上。
屈平没有看他,旁若无人地晃着白云,吟着那诗,如同哄睡一个婴儿。
盯有一刻钟,陈轸冲屈遥招下手,走出舍门。
“给我寻个锣,再弄一盆冷水!”陈轸吩咐。
屈遥没有寻到锣,拿着一个铜盆过来:“这个成不?”
“是锣!”陈轸摇头。
屈遥略一思索,驱车驰往乐器店,买到一只大锣并一只锣槌,交给陈轸。时至暮秋,冷水到处都是。陈轸早已舀来一盆,放在舍中。
“你们都出去!”陈轸指下舍门。
屈遥他们走出去。
陈轸掩上房门,拿起锣,走到屈平身边,将那锣放在屈平耳边,猛地连敲三槌。
“当”“当”“当”一连三响,直直地灌进屈平的耳朵,铜锣的特长颤音就如一阵阵激荡的滚雷,一番接一番地冲击屈平的耳膜。
屈平连打三个惊颤,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一盆冷水又照头浇下。
屈平受激,噌地弹跳起来,头脑完全清醒,白云被他不自觉地扔下,滚到榻上。
陈轸朝他笑笑,扔下水盆,拍拍手,开门出去,招来两个巫女,指指房间:“给屈大人与白祭司换换衣装!”
两名巫女进去,一人抱起白云,脱下她被冷水淋湿的衣服,用温水为她洗过,换上一身新衣。另一人服侍屈平,将他的衣服全都换过。
待陈轸再进来时,房间已经收拾完毕,白云不在屈平怀里了,而是静静地躺在榻上,盖着一床软被。
屈平的意识完全恢复,坐在榻沿上,一双泪眼凝视榻上的白云。
“让屈子受惊了!”陈轸拱手,深深一揖,“轸道歉!”
屈平看向他,良久,哭出来。
“哭吧,你好好哭吧,大哭一场,哭他个痛快淋漓!”陈轸掩上房门,在席位上坐下,“不瞒你说,这些日来,充满轸耳的要么是骂声,要么是杀声,要么是咆哮,要么是诅咒,只没有听到人的哭声,尤其是你屈子的哭声,啧啧啧,一声少说得值一金!你在这儿哭他一千声,轸就成个千金富翁了!”
屈平又哭一时,擦干眼泪,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拱手:“屈平谢前辈惊醒!”
“惊醒你容易,可要惊醒你的那个昏王,轸就无奈何了!”陈轸将话引到正题上。
“出什么事了?”屈平问道。
陈轸将近日发生之事扼要讲述一遍,叹道:“唉,你的大王昏了,你的楚国也都昏了。我陈轸也曾昏过,我陈轸也曾见过先魏王之昏,但在魏国,还有白圭,还有龙贾,还有公孙衍,还有……先魏王身边的那个毗人……可他楚王身边呢?眼下只有你一个屈平,却又让他整治成这般。噫吁兮,呜呼哀哉!”
“以先生之见,该当如何?”屈平看向他。
“就在昨日,大王也是这般问我。我的应答是,将错就错。顺张仪之情,受六里之地,内恢复灾后元气,外与秦和亲结盟,东向伐齐。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嘛。”
陈轸所言的桑榆与东隅自然是指方位,也即失之于西秦,收之于东齐。深受苏秦合纵影响的屈平显然不解,目光错愕。
“屈子,”陈轸指向西北,“就轸所知,张仪敢这么公然欺楚,秦王敢这么烧毁契约,原由可有两个,一个大楚绝了齐援,已成孤狼,二个是秦人万事俱备,就差楚人兴兵来犯。轸不知兵,但自古迄今,乘怒用兵,无不是大忌!”
屈平长吸一气。
“大国争抢,得用这个!”陈轸指一下自己的脑袋,“方今天下,已不同于二十年前之天下。楚已得吴越,秦已得巴蜀。然而,楚人迄今仍未完全搞定越人,蜀乱却平,巴蜀安定。秦人已腾出手来争夺天下了。秦人欲夺天下,首患是楚人。秦人憋着一口气要灭楚,眼下是巴不得楚人来战哪!”
屈平再吸一气。
“可你们的王却……”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唉,在你们楚地,轸不过有两个好友,一个是昭阳,不在郢都了。再一个就是你屈子。轸此来,一是听闻你昏迷不醒,是要叫醒你;二是在叫醒你之后,顺便与你道个别!”起身,拱手,“轸已叫醒你了,这该道别!”
“道别?”屈平怔了,“你要去哪儿?”
“离开郢都,离开楚国,逍遥余生去!”
屈平震惊了。
良久,屈平看向陈轸:“先生要去哪儿?”
“赵国。”
“赵国?”屈平闭目有顷,“是去找苏秦吗?”
“不完全是。”陈轸长叹一声,“唉,看着,看着,天下竟是没有一处安生的地方了。”
“先生是说,赵国会安生?”
“由魏文侯迄今,天下列国,改制者霸。”陈轸不无叹喟,“楚王不用屈子,看来楚国是改不动了,眼下在改的是赵国。听苏秦说,赵国在行胡服骑射,改的不仅仅是制,而是民化,是风俗。常言说,江山易改,风俗难易。如果赵国连这个都能改动,就没有什么是它不可成就的了。而赵国能够成就这个,说明赵王可辅。看来,苏子常年驻赵,并不是无缘无故哟!”
“还是先生豁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屈平……”屈平苦笑一声,看向白云。
“屈子,”陈轸盯住屈平,“若是信得过,就跟轸一道走吧。天下就是天下,东方不亮西方亮,是不?我们是做臣子的,生就是侍奉人的命。这些年来,轸算是看明白一事,有些人可以侍奉,有些人是不可侍奉的。对于不可侍奉之人,子是怎么曰的,‘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既不可雕,又不可圬,我们为何还要苦苦守候呢?轸老矣,当不得事了。但你屈子不同,你是风华正茂啊。以屈子之才,若到赵国,下有苏子铺垫,上有赵王贤明,别的不说,建功立业当是不在话下。那辰光,陈某不才,若能在你屈子的屋橼下讨口饭吃,得个善终,也是一桩美事。”
“谢先生美意!”屈平揖礼,“先生是大才,是全才,无论走到何地,都可落地开花。晚辈不是。”指向案上的兰花,“它只能长在楚地,挪个地方,它就活不成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屈子是舍不得这个窝呀。也好,人各有志,楚国真也离不开屈子。天下若是没有楚国,苏子的那个纵就合不拢口。楚国若是没有屈子,陈轸我……”苦笑,“怕是连个念想也不再有了哟。”
“谢先生高看!”屈平再揖。
“屈子,”陈轸回他一个礼,盯住他,“既然你选择守在窝里,就为你的这个窝做点事儿吧。”指向西北,“楚王伐秦,是疯了,能够阻止疯王的或许只有一人,就是王叔。听闻王叔转过弯儿了,待你也不错,前几日,一力荐你做大楚令尹,可惜你病了。楚王无奈,于昨日才任命昭睢。这辰光你醒了,若想阻止此事,当可恳请王叔。”看向白云,显然知晓她与王叔的关系,别有深意,“最好是抱上她!”
“谢先生指点!”屈平拱手。
“不用谢我!”陈轸缓缓起身,走向舍门,在门口转过头来,长叹一声,“屈子呀,这或是上天给你楚国的最后机会了!”
被陈轸这三敲一激,屈平的心智从沉迷中完全清醒,肚子超饿,叫屈遥端来两碗稀粥喝过,身上渐渐恢复力气。
屈平耳边响起陈轸的声音:“屈子呀,这或是上天给你楚国的最后机会了!”
屈平打个寒噤。
屈平吩咐屈遥驾车,将白云抱在怀里,坐上,直驰王叔府宅。
王叔府宅尽是着戎装的人。
听闻来者是屈平,王叔亲自迎出。
屈平抱着白云,缓缓下车,走向王叔。
王叔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腰上挂一柄他已经久违的吴钩。
“屈平,你的病……”王叔很是激动,盯住他,“好了?”
“好了。”屈平淡淡应道。
“云儿呢?”王叔一脸急切,走近他,看向白云。
白云依然如故,静静地窝在屈平的臂弯里。
王叔抚摸她苍白的脸,泪水出来。
“王叔,”屈平盯住他,“我这来,是与您告别的!”
“你去哪儿?”王叔急问。
“那儿,”屈平看向西山,“送她回巫咸山。”
“是的,你快送回去,巫咸大神一定能够救她!”王叔转向西山,朝巫咸山方向长揖至地,默声祈祷。
“王叔,”屈平说道,“屈平此来还有一事,是恳请您!”
“屈子请讲!”
“屈平求您劝谏我王,秦不可伐!”
“为何不可伐?”王叔怔了。
“天降双灾,难民待抚,外绝齐援,内困于治,而我王不恤民苦,盛怒用兵,仓促出征,秦人……候的正是这个啊!”
“屈平,”王叔盯住他,“你见过陈轸了?”
“是的,他刚刚到过晚生寒舍。”
“你信陈轸的话?”
“我信直觉。”
“屈平,”王叔苦笑一声,“王叔信过张仪,上他当了。同样,陈轸也不是个好鸟。任谁花言巧语,王叔眼下只信这个!”抽出吴钩,举起,以手拭锋,吹一口气,又插回去。
“王叔,”屈平急了,“万不可从一端走向另一端。秦楚必有一战,但不是现在啊!”
“正是现在!”王叔握拳,“两军相战,气盛者胜。秦人欺我,我上下同心,万众同仇,士气炽烈,此时不战,难道要等这股气耗散了吗?”
“王叔——”屈平抱着白云,跪下,“您听晚生一句吧,也是听您女儿的!”
“屈平,”王叔盯住他,字字铿锵,“楚国由古迄今,从来没有怕过谁。楚国由一丸之地到方圆五千里,无不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今日亦然。非王叔不听你,不听云儿,是剑已拔出,弓已扯圆,秦人必须为他们的愚行付出代价!”看向西北,“还有,你到巫咸山之后,可以祭告巫咸大神,就说秦巫的事,王叔问过太庙,尽已知晓。王叔这就出征,前往汉中郡,由汉中郡杀向太白山,杀死那恶巫,毁掉那坛,救回我的云儿!”拱手,“开拔在即,王叔就不留你了。王叔的云儿这也托付你了!”
“王叔?”屈平哭了,也真急了。
“去吧。”王叔目光坚定,“我大楚三军兵分两路,王叔一路,由汉中出征,另一路征伐商於,你阿叔是主将,这辰光当已开拔。王上已去军营,要为三军壮行!”
屈平顾不得许多,别过王叔,回到车上,吩咐屈遥加鞭驰往北门。
这日是开拔日,战旗已祭。屈平一路走去,郢都街道上,妻别夫,父别子,男女相拥,老少垂泪,一幕幕的悲壮。
辎车驰近营地时,第一批开拔的驷马战车正在驰出中军行辕大门,跟后的是第二辆,第三辆。
军营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驰道,可并排驱驰六辆战车,三道供出,三道供进。遇到战事,三军无论是开拔还是凯旋归门,六条驰道就会同向使用,任何人不得逆行。
这条驰道直接连通郢都通往南北的衢道。
屈遥的车马从衢道上驰过来,正要拐向这条驰道,远远望见无数量战车从不远处的军营里迎面驰来,烟尘滚滚。
屈遥正要将辎车让到路边,屈平低叫:“迎上去,挡在道中!”
屈遥震惊。
迎上去就是逆行,就是阻挡三军。阻挡三军者,是杀头重罪。
屈遥再看屈平,见他目光沉定,遂扬鞭催马,拐上驰道,迎向滚滚而来的出征战车。
战车驰近。
屈遥停在道中,占据了正中位置。
当头的两辆战车停下。旁边的四辆,不知发生何事,也都停下。
在屈遥协助下,屈平缓缓下车,抱着白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辎车前面,直直地站在路中。
身后十步,是他的辎车。
屈平清楚地看到,站在第一辆战车上的是左军主将兼三军前锋,逢侯芈丑。
屈平晓得,他是王叔的人。
见是屈平,怀中抱的是白云,逢侯扬手指过来,朗声质问:“屈大人,你为何挡在道中?”
屈平静静地立在道中,没有应他。大病初愈的消瘦身子在六列并排驰来的数以百计的战车军阵面前,渺小得如同那阻挡王辇的螳螂。
若是其他人,逢侯会毫不留情地驱车辗过去。
然而,挡在他面前的是屈平,抱在屈平怀中的是白云。屈平是主将屈丐的亲侄,怀王最器重的臣,白云则是王叔的嫡亲女儿。
逢侯不敢怠慢,急切禀报仍在军营之内的屈丐并怀王。
不一会儿,驰道上的战车纷纷让向两侧,正中空出一条车道。一辆王辇由空道驰来,驾车的参将传怀王旨,将屈平搀上王辇,驰回军营。
屈遥的辎车紧紧跟在后面。
王辇过后,逢侯向前一指,战车再次驱动。分开在两侧的六列战车随即弥合,汇作壮观的战阵纵队,驰向衢道,驰向前线丹阳。
中军大帐里,怀王端坐主位,屈丐、昭睢、景鲤三人侍坐。
屈平抱着白云走进来,虚弱的身躯一晃一晃的,眼见就要摔倒。
“屈平!”怀王纵身跳起来,几步跨到屈平跟前,扶住他。
“臣与白云叩见王上!”屈平跪地作礼,被怀王拉住,扶他走到预留的客位上。
“祭司她……”怀王盯住白云。
白云面色苍白,如死人一般无二,只有体是热的,身是软的,鼻孔是有气的。
“祭司是来恳请王上的!”屈平奏道。
“恳请何事?”怀王问道。
“不可伐秦!”
怀王闭目。
“屈平,祭司,”良久,怀王睁眼,看向他与白云,语气沉重,“你们的恳请寡人听到了。非寡人执意伐秦,是秦人实在可恶,不得不伐!”
“敢问王上为何要伐秦?”屈平盯住怀王。
“这……”怀王苦笑一下,继而想到屈平病了,不晓得近期发生之事,看向昭睢。
昭睢遂将张仪如何与楚王签约,陈轸如何朝堂辩论,他如何随张仪入秦接收商於,张仪如何诈伤,又如何躲他,楚使宋遗如何被烹于齐宫,张仪如何见他,如何烧掉契约,如何将六百里商於谷地改作他的六里封地等等诸事,扼要述及一遍。
怀王听得火气再起,正要发作,屈平淡淡接道:“所有这些,臣已晓得了。”看向怀王,看向屈丐与昭睢几人,“臣敢问王上,此番伐秦,是为战胜秦人,讨回商於,还是为赌一时之气,泄一时之愤?”
“这个不消说了,自然是为战胜秦人,讨回商於!”怀王一口应道。
“若此,臣请我王撤回诏命!”
“屈平?”怀王盯住他,脸色变了。
“大王不是要学秦王吗?秦王为夺回河西之地,重用卫鞅变法,励精图志一十六年,孟津朝王之时,秦本已可以一战,可秦王仍旧不出手,转而韬光养晦,臣服于魏,使魏侯膨胀,南面称王,失道义于天下……”
“屈平,”屈平尚未说完,怀王截断他的话头,声声震耳,“你是说,我泱泱大楚是他在河西战前的秦国吗?你是说,寡人该像他嬴渠梁那般使人入秦,低三下四地吹捧他秦王,好让他也头脑发胀,失道义于天下吗?他嬴驷、张仪如此言而无信、反三复四,如此假摔伪伤、轻慢我大国使臣,如此公然毁灭已经签订的契约,难道还不算是失去道义吗?”
“王上……”见怀王曲解如此,屈平心如刀绞,“臣……不是此意……”
“好了,好了,”怀王连连摆手,“这事儿不必再议。屈平呀,你大病初癒,不宜劳心动身,这就回你舍中静养一阵,今后有你做的事情。至于如何伐秦,寡人与屈将军他们已经议过多次。你尽可放心,此战断非淅水之战,寡人心中是有数的!”朝外叫道,“屈遥?”
“臣在!”屈遥跨步进来。
“听旨!”怀王盯住他。
“臣候旨!”
“从今日始,你惟有一务,就是照顾好屈平并祭司,不可懈怠!”怀王旨道。
“臣受命!”
“去吧!”怀王挥手,“寡人还要与屈将军他们议大事呢!”
屈遥走到屈平身边,扶起他。
“大王——”屈平哭绝。
“去吧!”怀王迈过脸去,拖长声音,再次摆手。
秦都咸阳,王宫偏殿里气氛凝重。惠王坐于主席,侍坐的是太子嬴荡、张仪、司马错、魏章、公子疾、公子华与甘茂。
这是秦宫战前的最后一次御前会议,先由公子华禀报军情。公子华报得极是详细,参战将军、出兵人数、行军路线等无所不包,甚至连几位将军的动态表情都描绘了。
“王上,诸位大人,”公子华末了道,“上面这些都还只是表象,是数字,嬴华以为,最大的变化是士气。楚人是真的生气了,无论是怀王还是王亲、宗亲,包括将士,都在斥骂我们,将毁约之事视作国耻,全力寻仇。尤其是王叔,变化巨大,要亲自挂帅,镇守汉中。多年来,王叔既不带兵,也不问政,这一次是主动请缨。”
“解铃还须系铃人,”见公子华讲完了,惠王看向张仪,笑道,“相国大人,楚人是你招惹来的,哪能个应对,你得拿个主意。”
“兵来将挡。”张仪连连摆手,“那辰光臣是使臣,只管惹事,这辰光臣是相国,只辖百官。至于这引兵打仗,臣……”目光瞄向司马错与魏章。
“司马错?”惠王看向他。
“打呗。”司马错耸耸肩。
“怎么打?”惠王倾身。
“打楚人,王上得问这个人。”司马错指一下坐在他身边的魏章,笑了。
“魏将军?”惠王眉头一扬,看向魏章,冲他笑笑。
“臣以为,”魏章拱手,“方才嬴华将军说的是,此战不比淅水之战。淅水之战,我知楚人,楚人不知我。我众志成一,楚人则怀二志。我有乌金利器,楚人依旧用铜。这且不说,重要的是楚人伐我理由不足,我方守土,得义。此番不同。其一,我知楚人,楚人也知我。宛城各家炼炉天天都在赶制乌金利器,虽说眼下尚不能装备三军,但前锋楚卒应该具足了。再说,宛城近在咫尺,楚人应能天天派人将新打的利器送入营中,这将部分化解我方的兵器优势。其二,我毁约失义在先,楚人得理,士气高涨,上下同心。其三,楚将屈丐用兵谨慎,精于布阵,尤其熟悉山地战阵。”
“魏大将军,”嬴荡不耐烦了,扬手打断,“这些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摆明了的。来个痛快话,怎么打?”
嬴荡的个头长成了,由上到下净是肌肉,尤其是与日俱增的一身力气,莫说是一帮公子哥儿,纵使三军里的力士,也几乎没有能够与他相角的了。
天生神力,外加太子身份,使嬴荡无论走到哪儿,都是绝对的中心,没有人敢对他说三道四。前些年里,所有朝臣,包括惠王,无不将他视作一个孩子,但这孩子眼看着长大,惠王也有意栽培,是以这次御前会议,特别让他参加。
“回禀殿下,”魏章朝他拱手,“既然是楚人伐我,臣的方略依旧是防守,择地势与楚人排阵对垒,先观情势,再伺机出击。”
“我想知道的是,大将军如何防守,如何出击?”太子荡语气直接。
“这……”魏章迟疑一下,“要观察战场情势,而后才能因敌制宜,做出判断。”
“我问的是战略!”
“臣的方略已经讲明,先防守,再伺机进攻。就眼前情势而言,臣以为,楚人主攻方向当为三路,一是过荆紫关西下,沿丹水袭我商於,绝我后路,二是由宛城出兵,由黑水关西下,袭我淅邑并於城,三是由丹阳沿淅水北上,攻我於……”
“若是嬴荡所记不错的话,淅水之战楚人也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殿下。”
“淅水之战,楚人进攻,大将军防守,这次又是。大将军能不能玩点儿新花样呢?”太子荡语气调侃。
魏章脸色涨了,嘴皮吧咂几下,看向一侧。
太子荡又要说话,惠王重重咳嗽一声,盯住他,语气严厉:“嬴荡!”
“儿臣在!”太子荡拱手。
“不可无礼!”
“儿臣没有无礼,”太子荡辩道,“儿臣是在与大将军讨论,呃,是向大将军请教军事!”
惠王白他一眼,看向张仪:“相国大人,魏将军的应敌方略,你意下如何?”
“臣完全赞同。”
“诸卿可有异议?”惠王看向司马错等。
“臣无异议!”司马错拱手。
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诸人皆表赞同。
“若此,大略可以定下。”惠王转对内臣,“记诏,诏命魏章将军为主将,嬴疾为副将,甘茂司粮草,相国张仪总体协调,引军一十五万,迎战楚寇于商於!诏命司马错为主将,嬴华为副将,引军一十万,镇守南郑,一是牵制汉中郡的楚军,二是呼应商於的魏章将军!”
内臣记下。
“父王,儿臣有奏!”嬴荡拱手。
“你说。”
“儿臣已满十七,自幼习武,却未历过战阵。今楚人侵我,堪称天赐良机,儿臣求请从军,愿为普通一卒,冲锋陷阵,恳请父王准允!”太子荡拱手,朗声说道。
“这……”惠王闭目,捋须有顷,“嗯,你是该去历练历练,否则,就不晓得个高低长短!”看向内臣,“诏命嬴荡为监军,从司马将军帐下,参与军事!”
“父王?”嬴荡急叫。
“哦?”惠王看向他。
“儿臣求请入商於,从魏章将军帐下!”
“魏章将军,你意下如何?”惠王看向魏章。
“有殿下坐镇,臣无虞矣!”魏章拱手。
“也好,就让嬴荡跟从将军,实战历练!”惠王朝魏章拱手回礼,转向嬴荡,“嬴荡,你须记住,三军之事,一切皆听魏章将军。若是违令,法不容情!”
“儿臣遵旨!”
得到从军允准,太子荡兴冲冲地赶回太子东宫,直入他设于后花园中的练功场。
练功场上,百来个力士正在轮流试举一只石磙。
是只特别大的石磙,合抱粗细,一头大,一头小,重逾千斤,且上面没有任何抓手,连一只臼窝也没有。
这些力士是太子荡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个个神力。他们守在东宫,只有一务,就是陪同太子磨练神力,磨练方式千奇百怪,举石磙是这日的一个新花式。
由于没有抓手,众人试过多轮,莫说是举起它,纵使抓它起来,也是为难。
“这物什是啥人拿来的?”一个连试多轮的力士大声抱怨。
另一力士冲不远处的草坪努嘴。
众人皆看过去,见一个身材壮硕的力士正襟端坐于草坪上,一边举起酒坛饮酒,一边斜眯眼睛,时不时地瞟他们一下。
“兄弟,过来一下。你带来的石磙没有抓手,哪能个举哩?”那力士叫道。
饮酒的力士搁下酒坛,站起来,走向他们。
众人腾出地方,让给他。
那力士走到石磙边,蹲下,左手抓住小端,右手搭住大端,大喝一声“起”,大端随即倒竖起来,石磙的重量全部压在左手上。与此同时,那力士忽地站起,将石磙左手托起,右手不过是起个稳定作用。
巨大的石磙被托到胸前,那力士将之横起,右手托住大端,又叫一声“起”,朝空中猛力一抛。那石磙被他抛至丈多高处,重重地落下,又被他双手托住。之后,他再抛起,再托住,再后是一手抛起,一手托住,宛如一个调皮的乡村孩童在耍弄他的玩具。
众力士看得目瞪口呆,忘记了喝彩。
喝彩来自于二十步之外的嬴荡,是一声重重的“好”字。
听到主人的声音,众人无不回头。
嬴荡大步走过来,无视众人,两道目光盯住那力士,再慢慢移向他的石磙。
那力士亦看过来,正要放下石磙揖礼,被嬴荡摆手止住:“别动!”
那力士抱住石磙站在那儿。
嬴荡退后几步,扎好架势,冲他叫道:“扔过来!”
那力士怔了,不无狐疑地看向众力士。
众力士亦是紧张。
是呀,如此之重的石磙扔过来,冲力巨大,殿下万一接不住,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兄弟,扔过来!”嬴荡越发来劲了。
见殿下称自己兄弟,那力士一阵感动,更加不敢扔了。
“嘿!”嬴荡拍拍胸脯,“兄弟只管扔过来,本宫若是接不住,就算输了!”
那力士仍旧迟疑,看向众力士。
“哎呀你!”嬴荡急了,“快扔呀,甭看他们。他们中没有一个好玩的,本宫不过瘾哩!”
“殿……殿下……”那士力几乎是嗫嚅。
“那你就搁地下!”嬴荡指向地面。
那力士听到这话,吁出一气,将石磙轻轻放到地上。
嬴荡过来,也如那力士蹲下,左手托起小端,右手扶住,大叫一声“起”,忽地站起来,顺手放平,右手托起,朝空中抛出丈高,再伸手接住。
众力士无不震惊,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殿下施展过如此神力。
那力士来劲了,大喝一声“好”字,不自觉地退后几步。
“兄弟,接住!”嬴荡朝那力士扔过去。
那力士伸手接住。
“扔过来吧!”嬴荡扎好架式。
那力士放开胆子,扔过来。二人恰逢对手,就在这练功场上你来我往,互相扔起石磙来。玩有小半个时辰,嬴荡玩腻味了,将石磙放到地上,走过来,无视众人,拍拍对手:“兄弟,叫何名字?何方人氏?”
“回禀殿下,”那力士退后一步,揖道,“草民贱名任鄙,世居陇山。”
“陇山是个好地方。几时到的?”
“前日。”
“咦?”嬴荡看向众力士,“任兄前日已到,你们缘何不禀报本宫?”
众力士面面相觑。
为首力士带头,众人齐齐跪下:“小人知罪!”
“呵呵呵,”嬴荡笑了,扬手,“都起来吧。想必是你们未曾见识过任兄手段,是以没有及时禀报。”
“谢殿下宽恕!”众人叩首谢恩,站起来。
“去,”嬴荡看向为首的力士,“吩咐膳房,备好酒宴。今日本宫双喜临门,请诸位豪饮一场,不醉不休!”挽起任鄙胳膊,“来,兄弟,随本宫厅中叙话!”
嬴荡所说的厅不是客厅,而是武厅。
二人挽臂入厅。任鄙看向展示于厅中的十八般兵器,见个头是由小至大,晓得它们是殿下自幼习练过来的。
“唉,”嬴荡看向兵器架,长叹一声,“看着,看着,这些兵器,竟是无一称手了!战事就在眼前,叫本宫——”摇头。
“任鄙也是,走遍天下,竟无一器可用,这才用那石磙练手。”
“我大秦要与楚人开战,本宫应征,想要打造一件合意兵器,可究竟要造何种兵器,本宫思来想去没个主意,任兄有何高见?”
“殿下善用何器?”
“这些都会,没有哪个是善用的。”
“任鄙不知兵器,只是听人说,力小者用枪,力大者用镗。”
“镗?”嬴荡的目光移向竖在一侧的镗,“本宫听你的,就用镗。”
“任鄙自幼嗜武,也还没有上过战场。敢问殿下,此番征楚,能否让任鄙一试身手?”
“任兄欲用何器?”
“任鄙徒有蛮力,不会用器,殿下随便打制一个即可。”
嬴荡略略一想:“双锤如何?”
“听殿下的。”
“任兄年方几何?”
“二十六!”
“为何来到咸阳呢?”
“任鄙有些蛮力,食量惊人,喜武爱文,只不欢喜农活,在家无所事事。父母亡故得早,兄嫂供养不起,颇有怨言,鄙无奈何,遂离家出走,浪迹四方,一则卖力糊口,二则求访同好之人。在雍州之时,听闻殿下招募力士,遂来讨口饭吃!”
“哈哈哈哈,”嬴荡长笑几声,“任兄来投,实乃本宫洪福!”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不瞒任兄,本宫一直未遇可敌之人,郁郁寡欢,今日夙愿得偿,堪称平生快事!哦,对了,方才听到任兄提到求访同好之人,可访到了?”
“回禀殿下,”任鄙应道,“鄙访到一人,其力不在小人之下!”
“他在何处?姓啥名谁?”嬴荡急不可待。
“吾友为羌人,姓乌名获,居于赤乌邑东郭。赤乌本为月氏国属地,这辰光从属于大秦了。”
“哎呀,”嬴荡急了,半是抱怨,“你来投时,为何不带他来?”
“回禀殿下,”任鄙应道,“此地羌人虽然归属于秦,心中却惧,我这朋友忧心——”
“速请他来,没有什么好忧心的!”嬴荡略一思忖,“乌获年方几何?”
“小任鄙五岁,为鄙义弟。”
“好年纪,恰值用武之时!”嬴荡握拳,乐了,“任兄这就告诉他,只要他肯入秦,荡以弟礼事之!”
“鄙以为不可!”任鄙揖礼,“殿下就是殿下,小人就是小人。殿下不弃,能赏小人一口饱饭,无论是任鄙还是义弟乌获,皆会感念殿下厚恩,为殿下效尽股肱之力!”
“任兄,”嬴荡急不可待了,“你这就修书,本宫使人上门求请!”
任鄙当即写下一信,嬴荡召进心腹门人,吩咐他带上厚礼,乘驷马之车,星夜西投,径往赤乌求请乌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