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点头,“苏子看得长远,寡人深以为然。不过,楚王是自己将路走绝的,如果仅是空口道歉,未能拿出实际诚意,总不免——”顿住话头。
“大王所言极是!”苏秦应道,“请问大王,楚王如何表达他的诚意方为合适呢?”
湣王看向田文。
“臣以为,”田文意会,拱手应道,“楚王可做二事以示其诚,一是质太子于齐,二是不再过问宋国之事!”
“对对对,”湣王捋一把新蓄起的胡须,迭声叫道,“相国所言甚合吾意!苏子,寡人不多想了,就这两条,尤其是后面一条,你这就知会楚使。”
“除此之外,敢问大王还有何欲?”
“嗯,”湣王又想一会儿,捋一把胡须,“没有了,只此两条。其实,就楚而言,寡人要的只是一条,一旦哪天寡人兴起,出兵伐宋,楚王甭再说三道四。至于另外一条,是给他下个塞,好让他口有遮拦,以免节外生枝。”
“臣受命!”
苏秦赶到使馆,将齐王之意讲给屈平,末了苦笑:“天下是越来越热闹了。赵王心系中山,齐王意在并宋,魏王早晚都在琢磨已在其囊中的卫国,泗上诸国,譬如鲁、滕、邹等,有等于无,基本就是守个宗祠。看着看着,天下一如先生所判,就要统于一了。”
“若统于一,以苏子之见,该当统于何国?”
“秦。”苏秦几乎是未加思索。
“秦?”屈平震惊,“你是说,天下将一统于张仪的连横——”
“连横只是手段,真正让秦一统的,是商君之法。”苏秦看向西方,“天下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一个举国耕战、全民皆兵的虎狼之国!”长叹一声,“在下拼尽全力,不过是暂时阻碍它的一统进程,何其悲哉!”
“不是这样的!”屈平急了,“苏子,在它未一统之前,我们合天下之力,灭掉它!您得修改纵亲宗旨,改制秦为灭秦!”
“灭秦?”苏秦眼里冒出一丝亮光,但这亮光瞬息即逝,耳边响起鬼谷子的声音,“纵横成局,允执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是的,灭秦即去横,去横则无纵。纵横缺一,就不成局。同理,没有他的纵亲,张仪的横局也走不出来。
再说,就眼前的六国,能灭秦吗?即使能,灭秦之后,天下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苏秦不敢再想下去。
“苏子,相信我,只要六国合力,我们定能灭掉虎狼之秦!”屈平握拳。
是呀,关键是合力。
“屈子,”苏秦盯住他,“你使人快马禀报楚王,而后与在下赶赴大梁,结盟魏王。有在下出面,赵、燕当无阻碍。楚国只须结牢齐、魏,我们就可纵亲五国,静待韩国之变。若是六国纵盟再成,秦或有变,天下或可期待。你可奏明楚王,就说在下说的,宋国事小,摆在楚国面前的只有合纵一条路了。假定楚王诚如屈子所言,对内造宪改制,整顿吏治,对外不计恩怨,纵亲五国,就有机会与秦国一拼。否则,楚亡无日矣!”
“平受命。”
是夜,屈平写出奏请,使快马赴郢禀报楚王。翌日晨起,屈平随苏秦赴魏,在公孙衍引见下,觐见襄王。
齐国好说,魏、楚再要睦邻就复杂多了。庞涓之时,争端在宋。楚伐宋,魏救之,趁势夺占楚国北方要塞陉山。庞涓死后,魏势衰弱,楚国恃强反击,夺占襄陵。眼下楚国风光不再,魏借秦势,反夺叶城、上蔡,已经杀入楚国腹地。
综合考量,楚、魏之争,吃亏的是楚国。身为王使,屈平不敢有辱使命,提出陉山与襄陵算是扯平,魏国理当无条件归还叶城与上蔡。
“犀首,”襄王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看向公孙衍,“这两地是你打下来的,楚使要求归还,你这说说,寡人是归还呢,还是不还?”
“回禀我王,”公孙衍拱手,“乱世恃力,强者为王,没有理当不理当之说。魏、楚水土相依,只有睦邻而居,彼此相安,才能符合两国长远福祉。今朝楚王特使诚意求和,我王亦当以诚相待。是以臣以为,我王可予归还叶城予楚,至于上蔡,为陉山安危计,我王须暂时留防,以待来日。”
公孙衍的提议可谓是三全其美,一是归还叶城,给足楚王并楚使面子,二是叶城距大梁过远,魏国本就辖制困难,三是叶城位于新郑与宛城之间,魏将此城归还楚人,无疑于卡住韩都与宛城的咽喉,迫使韩人放弃宛地。
襄王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屈平:“我相国之言,楚使意下如何?”
“谢魏王关切!”屈平拱手,“国土大事,臣不敢擅专,俟平回奏我王,再向大王复命!”
“甚好!”襄王扬手,“只要楚王应允相国所议,寡人就与他签订睦邻盟约,永世相安!”
屈平别过,再使快马禀奏楚王。
与此同时,苏秦亦使快马奔赴邯郸与蓟城,奏请二王加入楚、齐、魏三国联盟,五国择地盟誓,合纵以制秦、韩。
一个月后,屈平正式收到楚王允准齐、魏二国所提的条款,苏秦也与赵、燕达成一致,以合纵五国互不干涉邻国事务、共制强秦为前置条件,使赵王得以安心地谋取中山,齐王得以安心地谋取宋国,魏王得以安心地谋取卫国,楚王得以借纵亲四国之力与秦、韩一搏,收回所失国土。
口头议定之后,苏秦正式向楚、齐、魏、赵、燕五国发出邀约,请楚使屈平、齐使田文、魏使公孙衍、赵使肥义、燕使乐毅,五国特使定于是年仲秋日赶赴魏都大梁,共议纵亲,签署盟约。
在嬴疾使楚、屈平使齐的当儿,张仪也没停歇,再次赶赴韩都郑城。
近些日来,张仪越来越喜欢韩国了,一则是韩王已被绑到他的连横战车上,于秦国不可或缺,二则是因为冷向。
不知怎么的,张仪越来越喜欢这个新交的朋友。在秦国,他位列相国,贵为国戚,但在内心深处总是泛出一股莫名的寒意,纵有心事也无个吐处,即使对好友魏章。但冷向不同。许是因为尸佼,许是因为直觉,冷向认可张仪,信任张仪,且这种认可与信任已远远超越他当年对师兄商君的态度。张仪一度想将他带回咸阳,但冷向不肯再回。
冷向非但不肯回,还劝张仪早备后路,否则,极有可能步商君后尘。这个张仪也察觉到了,之所以悉心经营韩国,此为原因之一。而要经营韩国,最得力之人莫过于冷向,一个不声不响但谋事滴水不漏的人。
苏秦约纵五国,将韩国排除在外。
韩襄王闻报,急召张仪、冷向、公仲谋议。
“大王,”张仪笑道,“您是否也想回归纵亲?”
“这……”韩襄王急道,“寡人……召请诸位,是想谋个应策!”
“应策有二,”张仪接过话头,“一是大王回归纵亲,六国成纵,与秦对抗,二是大王与秦连横,对抗五国。大王惟此二途,别无出路可走!”
“对抗五国,这……”韩襄王看向公仲,表情焦虑。
“看来大王是要重新入纵了!”张仪笑道,“这个容易,在下只需一封书信而已!”
“一封书信?”
“是呀,”张仪指向孟津,“六国纵盟是苏秦发起的,苏秦重启盟约,没有大王,岂不是少点儿什么吗?苏秦之所以没有邀请大王,是他晓得大王不会去,也不能去!”
“寡人为什么不会去,也不能去?”韩襄王懵了。
“因为大王舍不得宛城!”
“魏王呢?”韩襄王不可置信,“难道他能舍得所占地盘?”
“魏王舍不得,但公孙衍舍得!”
“这……”
“如果不出所料,”张仪侃侃说道,“魏、楚结盟,条件是魏王让出叶城!”
“你是说,叶城归楚?”韩襄王打个寒噤。
张仪淡淡一笑:“应该不会太久,叶城将再次插上楚国的国旗!”
叶城入楚,刚好插在宛城与新郑之间!
韩襄王的脸色变了,看向公仲。
“蔡地呢?魏王也会归还吗?”公仲问道。
“如果大人是魏王,会让出上蔡吗?”张仪反问。
“楚王他肯?”
“不肯又有什么办法?”张仪两手一摊,“战败之国,是不能谈条件的!”
“齐国呢?”韩襄王插道,“前番楚使羞辱齐王于廷,齐王能与楚盟?”
“能呀。”张仪笑道,“一是匡章击杀唐蔑,齐王已经报过仇了,二是楚国应该会送齐王一个大礼。”
“什么大礼?”韩襄王急问。
“宋国。”
“你怎会晓得?”
“臣怎会不晓得呢?”张仪嘴角轻轻撇出一笑,“臣还晓得,赵国参与,是魏、齐答应不过问中山之事,魏国参与,是齐、赵不过问卫国之事。至于宋国,自楚得襄陵,就与魏国不搭界了。”盯住韩襄王,淡淡一笑,“大王这该明白了吧,无论是卫国、宋国还是中山,都与韩国不沾边,也自然与大王您没有瓜葛。与大王有瓜葛的只有铁都宛城,大王有心将之归还楚国吗?”
“寡人……”韩襄王迟疑一下,拳头渐渐握紧,面色坚毅,“不还!”
“大王威武!”张仪缓缓竖起拇指,“不过,大王若是无意归还,就得听在下的,去做两件事,一,与秦连横;秦王已坐拥商於、汉中、巴蜀与黔东南,郢都三日可至,只要韩王横秦,料他楚王不敢轻举妄动!”
“二呢?”韩襄王盯住他。
“去楚化。”
“去楚化?”韩襄王不解,“什么去楚化?”
“易名。”张仪又道。
“这……”韩襄王懵了,看向公仲。
“就是为宛城改个名字,”张仪解释,“要让宛城人重新认识自己。说到宛城,天下皆知是楚的,而大王不叫它宛城,改叫它一个韩国名字,天下就会渐渐认可了。”
“好主意呀!”韩襄王豁然开朗,一拳震几,眼珠子眨巴几下,看向张仪,“秦使,就叫它南阳如何?”
南阳是位于太行山南麓、河水北岸的一片地域,刚好卡在太行八径之一轵关径的出口,归属于晋后,为韩国占据,天下无人不晓南阳是韩国的。
“好名字!”张仪拱手。
“就这么定了!”韩襄王转对公仲,“拟诏吧,自今日始,改宛城为南阳,其他城邑不变。”
“臣受命!”公仲应过。
“韩王英明!”张仪拱手,“臣这就赶赴咸阳,将我王诚意转达秦王,缔结韩秦横约,反制五国纵盟!”
“有劳张子了!”韩襄王回礼。
张仪急如星火地回到咸阳,但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甚至不能说是寒气,而是一股致人于死的杀气。
这股杀气来自宫中,来自太子嬴荡。
是夫人紫云公主透给他的。
张仪回到府中,沐浴更衣,见小顺儿已备好车,纵身跳上,正要驶离,一仆女急跑过来,将他拦住。
“主公,”仆女叫道,“夫人有请,是急事!”
张仪怔了,跳下车,跟随仆女来到夫人的内房。
仆女掩上房门,快步去了。
房中再无他人。
紫云静静地坐在一块毛毯上,指向对面的毯子。
“夫人?”张仪坐下,看向她,轻声。
“有人欲对夫君不利!”紫云盯住他,声音淡淡的。
“何人?”张仪吃一惊。
“太子。”
“为何?”张仪愈惊,声音增大。
“因为疾哥!”
“疾哥?”张仪眯起眼来,“他使楚回来了?”
“回来几日了。”
“快说,怎么回事儿?”
“楚王同意结盟,条件是,要么将黔东南、汉中郡、全部商於谷地归还楚人,要么送夫君赴楚!”
张仪目瞪口呆。
“王兄召人谋议,说是议过几次了,吵作一锅粥,大多认为应送夫君赴楚,只有魏章将军、疾哥不同意。”紫云看向张仪,眼圈红了,“夫君,你万不能去,听疾哥说,楚王恨死你了!”
“都有何人要送我赴楚?”
“殿下、甘茂、司马错几个。”
“司马错?”张仪眯眼,“他……”看向紫云,“嬴疾、嬴华呢?”
“疾哥不同意,华哥没出声。”
“大王呢?”
“驷哥一直眯着眼,没说一句话。”
“如此机密之事,夫人是哪能晓得的?”
“有人透给臣妾!”
“啥人?”
“这个夫君不要问了。”紫云应道,“臣妾之意是,夫君这次回来,要是没有惊动啥人,就不要进宫了,守在家里,俟天黑出城,连夜赶回韩国!只要你不在朝里,就啥事没有。我敢说,驷哥是不会把你送去的。”
张仪闭目。
“唉,”紫云轻叹一声,“不瞒夫君,臣妾正打算让小顺儿赴韩,求请夫君不要回来,不想夫君先一步回来了!”
张仪起身,来回踱几步,朝紫云打个揖:“谢夫人提醒!”一个转身,出门去了。
“夫君?”紫云急步追出。
“既然回来了,不进宫怎么成呢?”张仪回她一个苦笑,大踏步而去。
张仪坐上小顺儿的辎车,让他绕着宫城转圈。
转有三圈,张仪显然谋定了,吩咐他直入宫门。
张仪被宫人引入御书房。
惠王迎出,见过大礼,携其手入内,分主仆坐定。
“寡人正要使人赴韩召请你呢!”惠王笑了,“妹夫身在中原,这快讲讲,中原情势如何?”
“苏秦豁出去了。”张仪应道。
“哦?”
张仪将苏秦重结纵亲五国之事略述一遍。
似是晓得惠王皆已知情,张仪几乎是几句话概括,重点突出的是赵、齐、魏入盟的先决利益,即中山、宋国与卫国。
惠王显然没有想到这层,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看向张仪:“照你这么说来,未来天下,是要剧变哪!”
“是的,中原腹地,小国将不存在,泗上将被抹平。”
“他们皆有好事,寡人的呢?”
“天下。”
“唉,”惠王怅然叹道,“太遥远了。寡人看不到了。”
“我王已经看到的,是黔东郡与汉中郡,我王行将看到的,或是魏国河东地,还有义渠。”
“黔东郡、汉中郡,怕是也看不到了!”惠王摊开两手,又是一叹,“至于河东与义渠,寡人就听妹夫的,拼死一搏!”
“我王为何看不到黔中郡与汉中郡呢?”
“因为熊槐!”
“他怎么了?”张仪假作不知。
“他想得多呀!”惠王淡淡一笑,“他想收回六百里商於,想收回汉中,还想收回黔中郡!”
“我王要给他?”
“不给不行啊。”惠王又是一笑,“一切如妹夫所说,他让出宋国,他让出卫国,他甚至让出整个泗上,与四国缔结纵盟,寡人不给他怎么能成呢?我们惹怒的是一只发疯的熊,就这辰光,他颁宪布令,奖励军功,征役募丁,欲举全楚丁男与我决一死战!”摇头,多少有些苦涩,“不瞒妹夫,驷哥算来算去,实在拼不起了!”咬紧牙关,“还给他吧!”
“这么大个事体,我王为何不交给臣子廷议应策呢?”
“议过了。”
“众臣怎么说?”
“不肯给呀。”
“既然众臣不肯给,我王为何反要给呢?”
“因为他们不懂寡人!”惠王摆手,“好了,我们不提这个。对了,驷哥正要问你呢,妹夫可有良策?”
“臣只有一策,请我王再开廷议!”
“再开廷议?”惠王怔了。
“正是。”张仪目光凝重。
惠王凝视张仪,不晓得他作何谋,良久,转对内臣:“传旨诸大臣,廷议朝政!”
所谓的“诸大臣”,不过是太子荡、司马错、魏章、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诸人,外加刚刚回来的张仪。
另有两个列席的,一个是车卫秦,一个是车卫君,后者早升作御史大夫了。
就席位论,张仪仅次于太子荡,在朝臣中列作第二。太子荡是储君,这个席位照理是不能算的,张仪在实际上仅居于一人之下。
“诸卿,诸大夫,”惠王扫一眼众臣,“今朝相国使韩归来,提请寡人廷议朝政。寡人……是以召请诸位,就眼前天下诸事,再作廷议。”
众臣面面相觑。
就眼前情势,最大的朝政就是如何处置秦、楚之事。这几日里,大家所议的几乎都是如何送张仪赴楚的事,而谁都晓得,送张仪赴楚,几乎等同于送他就死。这辰光,张仪回来了,非但未予回避,反倒自请廷议朝政,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
“相国,”惠王看向张仪,“你刚从中原回来,请给大家讲讲中原的事!”
“王上,诸位大人,”张仪拱手一周,“中原的事,诸位想必都已知晓了。楚王使三闾大夫屈平为使,在苏秦协助下,先后与齐、魏、赵、燕四国达成协议,除韩之外,合纵五国,会盟在即。与此同时,楚国也发生大事,楚王颁宪布令,改变旧制,奖励军功,征丁募役。楚人世袭罔替,楚王此番改制,视军功奖罚并优抚死国之士,这等于变相废除贵族世袭,于楚人是开天辟地的大事。”
众人无不惊愕。
“就仪所知,未来天下必大并为七,苏秦此番纵亲楚齐赵魏燕五国,留给我大秦的只有一个韩国了!”张仪侃侃接道,“在下离韩时,韩王忧心忡忡,惟一维系韩王对我信念的,是宛城。宛城为楚国冶铁重地,失不得的,是以楚王必将血拼韩国,夺回宛城。”
张仪聊聊数语,就将天下大势讲得明晰清白,且这大势于秦而言无疑是严峻的。
“张相国,”太子荡等不及了,插话,“甭扯韩国,还是说说楚国的事。”
“请问殿下,楚国什么事?”张仪看向太子,拱手。
“疾叔?”太子荡看向嬴疾。
张仪也看过去。
“回禀相国,”嬴疾被逼到墙角,只得拱手应道,“疾奉王命使楚,楚王使昭睢传达口谕——”顿住,吸一口气。
“昭睢传何口谕?”
“所传口谕是,”嬴疾再次迟疑,见张仪目光逼视,接道,“‘你晓谕秦使,寡人什么也不要,只要他张仪!你晓谕秦使,要么秦王交出张仪,要么,寡人打到他咸阳’。”
“还有吗?”张仪紧盯住他。
“没有了。”
“在下是否可以理解为,”张仪盯住嬴疾,“如果在下去了,楚王就不再讨要商於六百里,不再讨要汉中郡,不再讨要黔东郡?”
“从昭睢所传口谕来断,应是此意。”
“什么应是?”太子荡冷笑一声,“他就是此意!”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所有人都被这声长笑震骇了,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不约而同地盯住张仪。
“也就是说,”张仪戛然止住笑,指向自己鼻子,“在下一人,可永久换取本应属于楚国的於城十五邑、汉中地、黔东南,是不?”
嬴疾没有应声,看向别处。
“启禀我王,”张仪转向惠王,拱手,“臣有奏!”
“相国请讲!”
“既有这般好事,臣请使楚,望我王允准!”
“相国?”惠王惊了,盯住他,“你疯了?”
“臣没有疯!”张仪吐字清晰,扫视众臣,目光落在太子荡身上,“舍臣一躯,我大秦可得楚地逾千里,真正赚大了呢。再说,这三块宝地,无不是我大秦将士拿生命与鲜血换来的,楚王承诺不再追讨,只讨臣一人,这般好事,千载难逢,青史未载!臣请行!”
这等于是自己送死!
莫说是惠王,纵使太子荡也震骇了,想说什么,嘴唇吧咂几下,又合上。
“寡人不准奏!”惠王盯太子荡一眼,一字一顿,“相国赴楚之事,至此为止,不可再议!”扫视众臣,“其他诸事,谁还有说?”
没有人吱声。
“今日廷议,散——”
惠王后面的“朝”字未落,张仪奏道:“臣有说!”
“相国?”惠王看过来。
“臣再奏请使楚!”
“张仪!”惠王虎起脸色,提高声音,亮出他的名字。
张仪缓缓站起,走到惠王几案前面,跪下,叩首,语气郑重:“臣请使楚,叩请我王恩准!”
惠王没有应他,忽地起身,朝太子嬴荡狠盯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惠王召开的廷议,这还没说散朝就先离场,朝堂上一时尴尬。
众臣谁也没动。
王上袒护张仪,而储君反之,欲置张仪于死地。如果不出大事,储君是未来王上,谁也得罪不起的,而这辰光正是臣子们站队的契机。
众臣候等一时,确定惠王不再回来了,纷纷看向嬴荡。
张仪自请赴楚,且态度坚决,倒是大出嬴荡所料。今朝见张仪在场,且是廷议朝政,嬴荡扎好架势,欲打一场恶仗,没想到战火未起,对手倒先饮剑了。
眼下情势,反倒于嬴荡不利。无论如何,张仪是为秦国而战,且四方奔走,促成四国伐楚,终致缚楚。秦有今日,是张仪之功。张仪这般坚请使楚,实则是将嬴荡逼在墙角,使他负不义之名。
嬴荡脸色紫胀。
嬴荡最瞧不上的就是这般只卖嘴皮子的人。商於之事,张仪出尔反尔,明欺楚人,嬴荡是不耻的。丹阳之战,如果不是他嬴荡身先士卒,一举取胜,就凭他张仪、魏章与楚人厮磨,那一战不知要打到何时。当时情势,傻瓜也晓得,时间越长,对楚人越是有利。情势果然。楚人虽有丹阳之败,但很快就汇聚起大军,袭占整个商於,攻破峣关。若不是父王亲征,老秦人拼死顶住,楚人真就打进关中来了。
那辰光,他张仪与魏章又在哪儿?魏章逃进深山,做起缩头乌龟,他张仪呢?什么连横四国?没有老秦人顶在前面,韩王他能出兵吗?楚使骂到朝廷上,齐王他能不出兵吗?至于魏人,襄陵的事他们一直记着的!
说一千,道一万,张仪不过是个搬弄是非的巧舌之人,可父王偏就信他!最让嬴荡难受的是,楚人打到家门口了,父王竟让他的这个最能打仗的儿子守在咸阳,眼睁睁地看着前方将士在自家门口与楚人浴血苦战。父王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就是避讳他张仪。
今朝倒好,正所谓不作不死。
哼,既然是你自己作死,就怪不得本殿下了!
嬴荡狠盯张仪一眼,大踏步走出。
甘茂起身,跟在太子身后。
之后是司马错、公子华与公子疾。
秦廷重臣,在张仪身边只剩一个魏章了。
“相国?”魏章轻声。
“魏将军,你为何不走?”
“守候张兄。”
“你不用守了。”张仪起身,“王上这在候我呢。”朝他抱个拳,径出偏门。
御书房里,惠王果然在候。
“说说,”惠王盯住张仪,“你是在与嬴荡赌气呢,还是在赌寡人?”
“臣谁也不敢赌!”张仪拱手,“臣实意请使赴楚!”
“为何?”
“因为,臣若不去,秦人赴死者又将不下二十万!还有楚人,又不知死伤多少!王兄啊,尸骨如山,若是皆因臣仪怜惜一躯,您让臣如何偷生?”
“妹夫——”惠王声音哽咽,泪水出来。
“王兄,您就准允吧!”张仪语气平淡,“除此之外,仪有二请!”
“你说。”
“一是请为王命使臣,二是请我王诏令锐卒屯驻汉中,大造攻城之器,同时沿汉水两岸造船制筏,训练水战,张我声势。”
“还要什么?”惠王的眼睛亮了。
“得此二请,足矣!”
“何人为副使?”
“魏冉。”
“总得有个使命吧?”
“应楚王之邀,臣赴楚本身就是使命!”
“摆宴!”惠王思忖有顷,转对内臣,“还有,叫嬴华、车卫秦来,陪酒!”
是夜,张仪喝高了。
张仪回到府中,已是后半夜。
是紫云公主入宫将他硬拖回来的。
紫云已经晓得宫中的事,盯住榻上醉作烂泥的夫君,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翌日晨起,张仪醒了。
榻前坐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子,是女儿嬴蔷。
见张仪睁眼,嬴蔷的声音怯怯的:“阿大——”
女儿长大了,眉清目秀,身体修长,长发及腰,胸脯微微鼓起,出落得越来越像个美人了。
“蔷儿!”张仪坐起来,凝视她。
“阿大!”嬴蔷愈加不自然,声音羞怯,两眼忽闪地看向这个几乎不回家、回家她也不敢轻易亲近的父亲。
“蔷儿,过来!”张仪张开手臂。
嬴蔷惊愕,迟疑一下,朝他挪了挪。
张仪伸手搂住她,将她拥在怀里。
张仪的泪水流出来,滴在她的脸上。
“阿大——”嬴蔷号啕大哭,将这个从未这般抱过她、今朝竟然为她流泪的父亲紧紧搂住。
嬴蔷不哭则已,一哭就哭了个稀里哗啦。
张仪紧紧地抱住她,放任她哭。
嬴蔷不哭了。
嬴蔷挣脱开来,后退一步,跪在地上:“阿大,蔷儿求您了,甭去楚国!”
张仪下榻,坐在榻沿,盯住她:“你娘亲讲给你的?”
“是的。”嬴蔷含泪点头,“娘亲说,她劝不了你,可我哭了,你的心就软了。阿大,我……我不能没有你!”
“夫人,你可以进来了。”张仪朝门外叫道。
轻轻几声脚步,紫云走进。
“夫人,你哪能讲给孩子这些呢?”张仪白她一眼,抱起女儿,放到腿上,轻轻安抚,“瞧把蔷儿吓的!”
紫云跪下,双手抱住他的脚:“夫君,听臣妾一句,甭使楚了。王兄那儿,由臣妾去说。还有殿下,有臣妾在,他不敢——”
“夫人?”张仪虎起脸,声音低沉,“国家大事岂是你——”略顿,放缓语气,“没有事情的,我是奉王命出使,你放宽心!”看向嬴蔷,“闺女,从今天开始,阿大在你的名字前面再加一字!”
“阿大,加个什么字?”
“加个张字。”
“阿大——”嬴蔷再次跪下,叩首,“张嬴蔷谢阿大赐姓!”
“不是赐,是它本来就是你的!”张仪拉起她,拥抱一下,拍拍她的背,“去吧,为阿大备水。”
嬴蔷快步出去。
“夫人,你起来!”见女儿走远,张仪看向紫云。
“夫君——”紫云起来,紧紧搂住张仪。
“夫人,”张仪拥她一时,松开,盯住她,“如果此行真的回不来,嬴蔷就交给你了。她是我张家的人!”
“夫君——”紫云哭泣。
“记住,于你们嬴家而言,国事大于家事;于你夫君而言,天下事大于国事;于我的嬴蔷而言,她的福祉大于天下事!”
“夫君,紫云记住了!”
接后几日,每天都有朝臣请客张仪,好酒好肉招待。张仪逢请必至,每场都要喝个大醉,由紫云带着女儿将他拖回。
每一场宴请都是一场诀别。
没有请他的是太子荡与甘茂。
张仪晓得,甘茂这是选准粗枝了。
使团将行,副使魏冉已在门外守候。
张仪换好服饰,将小顺儿召进他的书房。
小顺儿一进房门,扑嗵就跪下了。
“顺儿!”张仪站起来,绕住他转圈。
“主公——”小顺儿泣下如雨。
“你小子,哭个鬼呀!”张仪腾出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小顺儿憋住哭,俯首于地。
“你小子听好!”张仪转圈的步子越来越缓。
“主公,您吩咐!”
“过个几日,”张仪住步,压低声音,“你寻个由头出城,到寒泉谷,将你香嫂并开地接上,送至韩都,投韩国上卿冷向。我在韩地已经购置几处宅院,他们母子当可安居。”
小顺儿惊得合不拢口,良久,压低声音:“主公是要离开秦国?”
“是备万一。”
“这几日公主一直在哭,满城都在传说主公使楚的事,主公,您使楚——”小顺儿的泪水再次出来。
“臭小子,哭丧呀你!”张仪白他一眼,朝他头顶戳一指头,“本主公的命,别人不晓得,你还能不晓得?大着哩,死不了!”
“是哩,是哩,”小顺儿紧忙擦泪,“顺儿与香嫂子守在韩国候你!”
“你小子,想得倒是美!”张仪又弹他一指头,“送到之后,立马回来,就在这府里候我!”
“顺儿遵命!”
“万一候不到,你就带上翠儿并娃子们前往韩国。要是你的香嫂子及你的小侄有个好歹,小心本主公抽死你!”
小顺儿泣不成声:“顺儿……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