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再说什么,身子一弹,起身去了。
“范兄,”贏华送出一句,“亮出你的本事,多做几道佳肴,本公要与相国一醉方休!”
“好咧!”范厨远远回应一声,一溜儿跑去了。
张仪晓得这坛酒,也晓得满满一壶意味着什么。
那年范厨随他来到咸阳,嬴华在离他家不远处购置一处两进宅院,将房契赠送予他。范厨在自己的小院里挖出一窑,将那坛他视作生命的祖传家酒藏进去,专职成为嬴华一家的大厨。
虽说有恩于范厨,但范家的这坛由生命所酿成的尊严之酒,嬴华是断不肯轻启的,这么多年来,范厨应他之请开过三次坛,每一次他只取一爵,第一爵献的是先王驷哥,第二爵献的是父亲嬴虔,第三爵是为成全紫云妹妹而让张仪喝了。
所取这三爵,嬴华未尝一滴。
这一次,嬴华不仅要喝,且还求请范厨舀出一壶,是真正豁出去了。作为一个资深酒鬼,张仪晓得一只酒坛的容量。再大的坛子,也是舀不出来几壶的。
张仪明白,这壶酒不是予他醉的。莫说是一壶,纵使一坛,他也醉不了。
这壶酒,是为献给另一个人,献给那个嬴华与天香都不想杀却又不得不杀的人。
果然。
夜深了。
祭坛设起来了。
佳肴端上来了。
一壶范厨曾祖冒着杀头风险于百多年前窑藏的私酿贡酒摆上来了。
祭坛上设着两个牌位,一个是合纵以制秦的六国共相苏秦,另一个是他的义女、两度杀他又保护过他、最终为他而死的秦国黑雕,秋果。
那壶酒被嬴华倒在两只黑色的大瓷碗里,供在两个牌位下面。
香火缭绕中,张仪、嬴华二目微闭,倾听天香泪眼模糊地缓缓讲述那个晚上发生的故事。天香说,她接到的诏命是,苏秦不死,所有参战的黑雕都得死;天香说,在她追上苏秦的时候,除秋果之外,参战的四十名黑雕已经战死了;天香说,秋果拖着苏秦一路跑啊,眼见就要跑到雪宫门外了,眼见雪宫的卫士就要迎到他们了;天香说,她叫秋果躲开,掷出飞刃,可秋果非但没有躲开,反倒推开苏秦,挺胸挡住她的那柄利刃;天香说,苏秦是可以逃走的,她已决定放走苏秦了,因为所有的黑雕已经死了,她不过是一死而已;天香说,她万没料到苏秦又拐回来,跪在秋果跟前,抱起秋果,给她个背,对她说,你是天香吧,请动手吧;天香说,她拔出秋果的刀,一度只想刺进自己的胸,可……就在最后的瞬间,她想到了金雕,想到了黑雕台,想到了秦国,她是对秦国宣过誓的,她必须效忠于她的誓约……
天香说不下去了。
天香也说完了,哽咽不止。
嬴华拿起两只火把,一只递给张仪,一只自己拿着。
两只火把同时伸进酒碗。
两只酒碗燃烧起来,发出蓝白绿黄橙五色杂糅的光。
这是一壶告慰生命与灵魂、相杀与相生的酒,舀自一坛酿给岁月与尊严、不服与感恩的酒坛。
整个祭坛,整个庭院,不,是整个咸阳城,在这个只属于神灵的时刻,全都沐浴在范厨贡酒的一壶陈年浓香里。
得知这晚所舀的家酿祭的是六国共相苏秦,范厨回到自家院里,掩上房门,将盛酒的铜壶赫然摆在几代先祖的牌位前面,缓缓跪下,哭了个酣畅。
这一夜,张仪没有回家,只在嬴华家里叙话。
天色微明,宫中大朝,张仪使人回府取来朝服,穿戴整齐,与嬴华同去上朝。
先王时,秦宫为隔日小朝,每隔三小朝为一大朝。小朝参与者为朝中部分臣子,何人参与、解决何事等由值事内臣事先通知,大朝则为居住于咸阳的中大夫以上官员,足有两百多,若是全勤,就能列满整个宫殿。
武王不喜上朝,小朝隔日改作隔两日,大朝每隔三个小朝改为每隔五个小朝。这样一改,每月原定的五个大朝,就变成两个了,一个多在上半月的月半,另一个多在月底。
但凡大朝,若无要事或重病,朝臣不敢不来。
这日大朝,朝堂上黑压压地,能来的全都来了。
张仪依旧位列诸臣首席,原本凌驾在张仪之上的任鄙与乌获已经不在咸阳。由于破韩再添军功,任鄙与乌获获得重任,任鄙被任命为汉中郡郡守,辖原新郑及新近割来的楚国汉中诸城邑,乌获则被委派商地,接替了告老的魏章。让两大莽汉镇守汉中、商城两处重地,朝臣们无不捏着一把汗。好在楚人对苏秦、张仪的战后处置相当满意,边境也还安定。
“诸卿,诸大夫,”武王目光威严,逐一扫过众臣,“今日大朝,何人有奏?”
众臣面面相觑,良久,没有人奏报。
在秦国,通常上朝,大朝处理小事,小朝处理大事。在大朝,凡上朝臣子皆有奏事的资格,因而君王要处置的多是基层的具体事务。实情情况是,具体事务多在日常流程中走过了,个别棘手的也在小朝里解决了,因而大朝主要是听秦王讲些励精图志之类的训话,或处置一些重要的外事活动,需要场面以烘托国威。
武王候等一时,见众臣皆无声音,遂清清嗓子,刚要开训,张仪跨步出列,走到武王前面,拱手:“臣有奏!”
“张相国,你奏何事?”武王看过来,目光不悦。
“臣奏请三事,”张仪缓缓说道,“一,臣奏请我王知人善任,因材施用,文武并举,以使我大秦人尽其才,不因偏爱而成患难;二,臣奏请我王谨慎处置邦国事务,尊重邦交礼仪,行事光明磊落,以免我大秦树敌于天下,酿成大祸;三,臣奏请我王……”
“张仪!”武王一拳震案,截住他的话头,“你且说说,什么叫作文武并举?什么叫作因材施用?什么叫作偏爱而成患难?”
武王力大,几案结实,在场臣子吃此一震一吼,无不惊骇。坐在后排的几个胆小官员歪倒在地,迟迟坐不起来。
“回禀大王,”张仪侃侃说道,“任鄙、乌获二人,皆为一介武夫,可做先锋将军,冲锋陷阵,不可主政一方,尤其是汉中、商城两大军事重地!”
“二呢?”武王声如雷鸣,色如猪肝了,“寡人何处没守邦交礼仪了?寡人何处没有光明磊落了?”
“臣闻,六国共相、天下名士苏秦于数月之前受刺于齐宫门外,齐人于现场得刺客四十尸,已经查实,所有尸体,皆有秦人标识。邦交事务以此方式处置,古今未之闻也!”
“你——”武王的手指打颤了,“住口!”
“大王,”张仪面无惧色,稳稳站立,“臣还没有奏完呢!”
“说!”武王从牙缝里挤出。
“三,臣奏请我王,继续将先惠王的连横制纵方略作国长远国策,以此处置邦国事务。”张仪顿住话头。
“你可奏完了?”武王逼视。
“臣奏完了。”
“哼,”武王冷笑一声,“寡人道你奏出了什么奇策出来,原来依旧是连横!”伸手,直指张仪,“若是连横,寡人就离不开你张仪,是不?”
“臣以为不然。”张仪拱手,愈发谦恭,“臣奏请我王,在抛弃连横之前,先要明白什么才是连横。”
“张仪!”武王再击几案,“你真的以为寡人不晓得什么是连横吗?”比了个高度,“寡人还在这般高时,就听你对先王咶噪连横,听来听去,耳朵都听出茧来!”
“如此,何谓连横,臣请大王赐教!”张仪犟劲上来了。
“连横,”武王冷笑一声,“不就是因应苏秦的合纵吗?苏秦合纵六国,攻我函谷,你出连横之策,什么亲燕、相魏、横韩……搞出一摞摞的事来,”声音提高,“结果呢?”倾身,指向他,“六国纵军是你的连横击退的吗?你连横燕国,燕国被簒了;你连横魏国,魏国完蛋了;你为连横魏国,使司马将军伐齐,却又让司马将军奉行礼义,什么拔柳下惠坟头一草者,诛九族,结果呢,我大秦铁军成为一个笑话!再后,你连横四国伐楚,伐来伐去,我死伤二十万众,得到什么了?”咚咚咚连震几案,“什么也没得到!倒是他韩国,轻悠悠的就得了方城,得了宛城!”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你……”武王牙齿咬起,声音从牙缝里出来,“是嘲笑寡人吗?”
“臣不敢!”张仪止住笑,拱手。
“你为何而笑?”武王逼视。
“为我张仪而笑!”
“笑你什么?”
“笑我的眼瞎了,笑我的心软了!”
“如果不瞎不软呢?”
“臣就守在韩国,不再回来!”
这对君臣在朝堂上面对面地这般硬杠,在秦宫里尚属首次。
所有朝臣渐渐听明白了,无不为张仪捏一把汗。嬴华、嬴疾、司马错、车卫秦,多数朝臣都是晓得张仪的,也都是一步一步跟从张仪走过来的。
武王显然未曾料到张仪会向他发难,且如此刚硬,让他在众臣面前毫无回旋余地。
“说得好!”武王冷笑一声,指向他,一字一顿,“你,身为秦臣,包藏二心,咆哮朝堂,蔑视本王,”转向御史车卫君,“依据秦法,该当何罪?”
车卫君冷不丁遭此一问,一时懵了,不知所措。
“臣代奏。”张仪缓缓接道,“依据秦法,单是蔑视君王一罪,当诛九族!”
“张仪,这可是你说的!”武王气极,“来人,拿下逆贼,诛其九族!”
立时进来两个卫士,将张仪拿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短短几句口舌之争,横行天下的堂堂相国就成为受诛九族的二心逆贼,这是连行走于江湖的小说家们也不敢相信的故事。
“哈哈哈哈——”张仪再出一串长笑。
“押下逆贼,打入死牢,诛其九族!”武王指向他,嘴唇哆嗦。
几名卫士押走一路长笑不绝的张仪。
“散朝!”武王从牙缝里挤出二字,忽地起身,拂袖离场。
在场众臣谁也没动,如同历经一场旷世劫难。
最先起立的是嬴华,扯一下嬴疾,起身去了。之后是司马错,甘茂,再后是所有朝臣。
嬴华走到殿外,压低声音:“疾哥,哪能办呢?”
“回家吧。”嬴疾摊开两手。
嬴华没有回家,而是追在嬴疾之后,来到嬴疾府中。
嬴华晓得,王室公子中,惟嬴疾智谋最多。
入得府来,二人相对而坐,没有人出声。如此坐有不到半个时辰,院里一阵响动,紫云旋风般卷进,号天号地起来。
嬴华由她哭一会儿,起身,扶起她。
“疾哥,”紫云止住哭,血红的眼睛盯住嬴疾,“你说话呀!”
嬴疾两手一摊:“让疾哥说什么呢?”
“好!”紫云一转身,朝外就冲。
嬴华眼疾手快,一把拖住她。
紫云再哭。
“云妹,”嬴疾看向她,歪起头,“你哭什么呢?”
“你妹夫呀,那个愣子要杀他呀!”
“他能杀吗?”嬴疾反问。
这一反问,倒是嬴华与紫云尽皆怔了。
“荡儿是气昏头了,信口定罚!”嬴疾苦笑一声,“诛九族,他能族吗?依据秦法,九族之中,包括你我,也包括他呀。”
嬴华、紫云一想,是呀,排起辈分来,张仪是嬴荡的姑丈,若诛九族,他嬴荡近着呢。
“怪道张仪一路狂笑!”嬴华也出一声苦笑。
“再说,”嬴疾看向紫云,“云妹手中的那道牌牌,搁在家中做什么呢?”
“牌牌?什么牌牌?”紫云怔了。
“先公父奖赏予云妹的免死金牌呀!”嬴华比划一下,“没有云妹,就没有河西之胜。没有河西之胜,就没有我大秦的今天。这张金牌,荡儿不能不认哪!”
“天哪,鬼晓得哪儿去了,我得回去寻寻!”紫云转身跑去。
紫云翻箱倒柜,折腾大半天,总算从她的一个嫁妆箱里寻到那道牌牌,飞也似的奔向嬴疾府宅,扯二人径入宫去。
嬴荡答应放人,但给出一个条件,就是张仪必须在两日之内离开秦国。
这日后晌,张仪出狱了。
是紫云接他出来的。
一回到府里,紫云就吆喝众仆收拾物什,自己也在忙个不停。
“夫人,你弄这些做什么?”张仪淡定地看着她。
“大王让我们两日之内离开秦地!”紫云回他一个笑,“要拿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大王的谕旨是怎么说的?”张仪盯住她。
“是……”紫云应道,“是个口谕,大意是,寡人可以不杀他,但他两日之内必须离开秦地,甭让寡人再看到他!”
“听见了吗?”张仪两手一摊,“大王不想看到的是仪,不是你,也不是蔷儿!”
张仪看向女儿嬴蔷。
不知不觉的,嬴蔷已经成为大姑娘了,及笄在即。高挑的个儿,漂亮的脸蛋,顾盼动人的眼神,全身上下无不使她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无论从哪个角度,丝毫儿不亚于当年的紫云公主。
嬴蔷倚在门边,凝视他,眼中没有泪。
这个家,她看到太多,知道太多,此时此刻,竟是哭不出来了。
“蔷儿!”张仪向她张开双臂。
“阿大——”嬴蔷走过来,扑入他的怀抱,语气郑重,“蔷儿跟从你去!”
张仪拥抱她一时,松开,抚摸她的秀发:“你不能去,你要留在咸阳,陪着你的娘亲,照顾你的娘亲!”
“为什么呀,阿大?”
“没有为什么,你是秦人!”
“可我姓张,是您让我姓张的!”嬴蔷急了。
“你是姓张,可你的骨子里是秦人,你属于秦国!”张仪看向紫云,“譬如你娘亲,她的骨子里永远是秦人,也永远属于秦国!”
“您呢,阿大?”
“阿大属于天下!”张仪指向远处,又指向眼前,“包括秦国。”松开她,大步走出。
“张仪——”紫云飞追出来,“你听着,我想定了,你到哪儿,我与蔷儿就跟到哪儿!”
“我要去死呢?”张仪两手一摊。
“你……”紫云抱住他,哭了。
“夫人,你甭犯傻!”张仪轻拍她的肩头,“你的夫君不会去死的,他也不想死。他还有大业待成,他会回来的,眼下时运不济,他不得不出去晃荡一些时日。他属于天下,他必须行走列国。你与蔷儿就守在咸阳,守在这府里,候着我!”
话音落处,张仪脱开紫云,径至院中,跳上车,招呼御手启程。
御手扬鞭催马,辎车辚辚,渐去渐远。
紫云母女,相拥而泣。
张仪驱车至韩,在冷向府前停下,吩咐御者回返咸阳,向主母复命。
向晚时分,张仪辞别冷向,悄然回家。
这是位于韩都郑城闹市区的一处偏静院落,前后五进,占地数亩,还有一个雅致花园,算是大宅第了。
张仪刚到门口,差点与两个人撞个满怀。一个是儿子开地,另一个是小儿的三小子张安。开地长大了,已与张仪差不多高,张安则比他矮了一头。
吃过晚饭,他们要到外面耍一会儿。
“娘,娘,”见是阿大,开地顾不上亲热,扯住他就朝院门里跑,边跑边叫,“娘,阿大回来了,阿大回来了!”
第二进是膳房,香女与小顺儿夫妇并两个小的仍在用腾。小顺儿一家听到叫声,忙迎出来,叩拜于地,喜极而泣。
香女亦起身,站在门口。
张仪一个一个地扶起小顺儿全家,走向香女,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晓得你这几天要回来!”香女抚摸他的胸口,悄声。
“我晓得你晓得!”张仪笑了。
“你怎么晓得?”香女问道。
“恍惚中,就在车里,”张仪应道,“我看到你了。”
“我也是,在行功时,看到你坐在车里,过虎牢关了。”
张仪牵住她的手,穿过这进院落,走到第三进的堂间,拥她坐下。
“你是为苏兄回来的吧?”香女悄声,“满郑城都在传说他被刺的事,说是秦人干的。”
“嗯。”张仪接道,“我陪你们三天,就去祭拜苏兄。叶落归根,我想将苏兄迁葬洛阳。”
“我能去吗?”香女问道。
“顺儿去。”
接后三日,张仪哪儿也没去,只守在家里,关门闭户,白天为开地讲鬼谷的故事,入夜与香女练功。
第四日凌晨,小顺儿驾车,载张仪径投东去。
时过腊月,阳春已至,但在鬼谷里,依旧是大雪封山。
山洞里,童子正自冥思,玉蝉儿走进,坐在他的对面。
童子出定,看向她。
“师兄,我看到父王了!”玉蝉儿一脸伤感,“父王他……”
“师姐想去探望他,是吗?”童子以问代答。
“嗯。”
“走吧。”童子起身。
二人出洞,踏着山中积雪,走出鬼谷,越过几道山坳,沿着已经开始化冰的汝水河谷赶赴洛阳。
看到王城的城门,玉蝉儿落泪了。
“师姐,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候你。”童子说。
玉蝉儿没再应声,擦去泪,拉起他的手,径直走进城门。
门口依然站着几个甲士,其中一个很老了。
两个年轻甲士伸出长戟,拦住他们。
玉蝉儿看向年老的那个,拱手:“我认识你呢,家住南街。”
老甲士惊呆了,盯住她,揉揉老眼:“你可是……雨公主?”
玉蝉儿点头。
“苍天哪!”老甲士跪在地上,叩首大哭。
玉蝉儿扶起他,谢过他,挽起童子的手,径直走进宫中。
这是曾经属于她的宫城,里面的每一处地方,她无不熟悉。
但她无暇观赏。
有老宫人认出她,引二人直入周显王的寝处,她母后曾经住过的靖安宫。
迎候他们的是靖安宫的原宫正,头发完全白了。见是雨公主,老宫正跌跌撞撞地赶到显王榻边,伏在显王耳边,泣道:“陛下,陛下,陛下呀,是雨公主……雨公主她……回来了……”
显王醒了。
显王缓缓地睁开眼,看向已经站在榻边的玉蝉儿。
猛地,显王二目出神,身体剧烈抖动,似乎是要坐起来。
玉蝉儿按住他,俯下身,吻向他的额头,将他的手拉起来,摸在自己胸口,轻声:“父王……”
“雨……雨儿……”显王老泪流出。
玉蝉儿缓缓跪下,赶到榻边,凝视已处弥留的显王,眼中出泪。是的,不用把脉,她打眼一看,就已晓得父王的元气已经耗尽,生命之线已经行将断绝。
显王伸出颤动的手,摸在玉蝉儿的脸上:“雨儿,你……阿姐呢?她……好吗?”
“好着呢。”
“说……说是……燕国……乱哪……”
“她已不在燕国了。”
“在……哪儿?”
“在临淄,稷山里。”
“去那儿……做……做啥?”
“陪伴她所爱的人。”
“何……何人?”显王惊愕。
“雨儿这就讲给您听!”玉蝉儿握住他的手,将姬雪与苏秦的事由头道来,直讲到一个月前,得知苏秦被秦人刺死,阿姐由燕宫赶至齐都临淄城外的稷山,永远陪在苏秦身边了。
显王闭目。
显王的泪水出来:“寡……人……对不起……她呀,我的……雪儿……”
“父王,”玉蝉儿道,“阿姐的路是她自选的。能得苏子相守,阿姐没有枉活一世!”
“是的,”显王闭目,“雨儿,寡人……看到你的母后了,就在……方才,寡人……好想她……她在哪儿啊……”
“父王,雨儿带你寻母后去!”姬雨摸出银针,在他身体的不同穴位连刺三针,之后握住显王的手,率先入定。
显王静定下来。
恍惚中,显王隐约看到远处守着一人,像是他的雨儿,紧忙追上。
显王追到跟前,却不是雨儿,而是王后,他的汕儿。
“汕儿——”显王喜甚,刚叫出来,汕儿嘘出一声,扯住他,转瞬来到一处神秘所在。
是一个幽静的山坳,涧水潺潺。
山坳远处传来琴声,是他熟悉的旋律。
显王快步走去。
涧水尽头,是一挂山瀑。那山瀑不大,从一面陡峭的石壁里忽一下冲出来,一泄如注,形成一道漂亮的弧形水柱,约十数丈高,浇在一泓水潭里,发出动听的击水声。
陡然,击水声没了。一阵香气袭来,一曲显王从未听到过的乐声隐约传来,是方才那琴声,又不是那琴声。
显王突然觉得,在如此美妙的乐声面前,此前所曾听到的所有旋律,尽皆不值一提。
“这是何人所奏?”显王情不自禁,大声问道。
“琴师呀!”汕儿笑道,指向高处。
显王抬头望去,七彩之光映在悬瀑上,当年的琴师高高地坐在悬瀑上面,长袖飘飘,二目闭合,两手抚在那七彩悬瀑上。
天哪,琴师这是在以瀑为琴!
显王正自惊诧,汕儿笑道:“陛下,先生就在这儿,还不见礼?”
“先生?”显王怔了,看向她。
“鬼谷先生呀!”汕儿笑脸盈盈,指向远处。
显王看过去。
乐声远了,七彩悬瀑不见了,前面现出一棵大树。
显王眼前一亮。
大树下面赫然端坐一位长者,一袭白衣,一把白须,两道白眉,更有披肩白发飘飘。
不错,正是鬼谷子,他长女姬雪所爱的人的师父,他次女姬雨的师父,他的汕儿的师父!
显王紧走几步,叩拜于长者面前:“洛阳姬扁拜见鬼谷先生!”
“你是大周天子,缘何拜我这个青溪山野夫?”鬼谷子捋一把白须,微微笑道。
“姬扁诚意求拜先生为师,还望先生不弃!”显王再叩。
“你贵为天下至尊,野夫不为人君之师!”
“姬扁不想再为人君,只想成为先生弟子,求请先生不弃!”显王三叩。
“先生,”汕儿跪下,“汕儿求您了,收下姬扁吧,汕儿晓得,他早就不想做天子了!”
“是吗?”鬼谷子的“是”字拖得极长,后面的“吗”字几乎听不见。
在这声长长的“是”字中,先生不见了,汕儿不见了,琴师不见了,所有的一切尽皆不见了。
显王眼前一片暗黑,暗黑得让人恐惧。
显王在惊惧中醒来,看到姬雨,急了,用尽他生命中的最后气力,握住玉蝉儿的手:“雨儿,快……带寡人……寻……你……母后……拜……鬼谷……先生为……为……”
显王的“师”字未能说出,卡在“为”字上绝气了。
“父王……”姬雨紧紧握住显王的手,脸贴在父亲的脸上。
周显王驾崩,天下没有震动。
小顺儿驾车,张仪带着各色祭品赶往临淄,在稷山深处寻到了苏秦的陵墓。
自到齐国,苏秦就一直住在稷下,虽然没有被聘为先生,却也算是稷下一员,代言鬼谷门,因而,苏秦被刺之后,稷下就奏报齐宫,由稷宫主理他的葬事,祭酒荀子亲自为他主持葬礼。
稷山里有一大片陵墓是专门划拨给稷宫的。稷宫流动大,年轻人多,这么多年下来,陵园区没用多少,大片的预置墓地是空置的。
苏秦的陵墓位于预置墓地的中心部位,紧挨淳于髡的,再前面是先祭酒彭蒙。这个规格是给稷下祭酒的,寻常先生没这待遇。
苏秦是暴死,按照齐地习俗,三年之后才许入葬地室,因而稷下就在他的陵墓上面加盖一个丘形房舍,将他的棺木悬空置于丘舍。飞刀邹、木华、木实、秋果等那夜所死的其他人等,不分敌我,皆由闻讯赶到的墨者配合有司,择地葬了。
天气刚刚回暖,草木渐渐爆芽。
张仪赶到,悄然立于苏秦的墓前,久久凝视他的墓碑。
“苏大人哪,我的好苏大人哪,我的好好苏大人哪,我的好好好好苏大人哪,”小顺儿停好车马,小跑过来,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就是一通磕头,边磕边哭,边哭边诉,“您还记不记得当年在洛阳辰光的小顺儿呀,小顺儿与他的主公这来看您来了……当年洛阳的事儿,顺儿一辈子也忘不掉啊,您说话吃力,一句话吭哧吭哧说半天,真正是急急急死小顺儿啊,主人天天叫你卿相,顺儿是鼻子眼儿全不信哪,可……啥人晓得,您不仅是个卿相,您还是六个国的大卿相啊,顺儿这眼睛瞎哩,顺儿这鼻子齉哩,要是不瞎,要是不齉,当年哪能瞧不出来呢,当年哪能嗅不出来呢……”
“你小子,能不能给我憋住?”张仪正在默祷,实在听不下去,朝他的屁股上踢一脚。
小顺儿哭得正美,挨这一踢,想憋却又憋不住,鼓住腮帮子抽会儿风,那声音就如小公鸡初学打鸣,没打几下竟就噎住气了,脸与脖子红涨,两手不停拍打胸脯,又被张仪在后背上连打几掌,方才咳过气来。
见他缓过来,张仪叫道:“顺儿,苏兄不爱听哭声,你这就去,将车上的那些东西搬过来,本公要与苏卿相好好喝几杯!”
小顺儿应过,快步去了。
小顺儿刚走,一个孝服之人转悠过来,看年纪已过不惑。
张仪看向他,正自奇怪,那人深深一揖:“请问大人,您是——”目光征询。
“在下张仪,你是——”张仪回个礼,盯住他。
听到“张仪”二字,那人缓缓跪下,叩首:“燕国后宫甘棠宫宫正叩见张大人!”
后宫的宫正当是阉人。
“甘棠宫?宫正?”张仪懵了。
“就是燕国祖太后的宫院,小人专职侍奉祖太后!”
燕国的祖太后是周王的长公主姬雪。张仪看向他的孝服,心头一凛,眯起眼睛,盯住他:“身为宫正,你不在宫中侍奉祖太后,到此为何?”
“回禀大人,”宫正缓缓看向陵丘,泣下,“祖太后她……她……”
张仪恍然开悟。
雪公主她……居然……
张仪吸一口长气,席地坐下,看向他,缓缓吐气:“宫正,张仪是来拜祭苏大人的,这又生生多出一个祖太后来,真正是意外呢。你这说说,究底是个什么事儿?”
“小人不能说呀!”宫正叩首。
“丘中之人,”张仪指向陵丘,“皆是在下朋友,苏大人是在下的生死兄弟,你的主人祖太后,在她还是大周公主时,在下还挨过她不少训斥呢!”
“嗯嗯,”宫正连声应道,“祖太后时常讲起洛阳的事,还提到大人呢。”
话音落处,小顺儿扛着祭品走过来。
“顺儿,”张仪接道,“照料马去,本公与人说几句话。”
小顺儿应过,快步去了。
“宫正,”张仪看向陵丘,“坐起来,开说吧!”
宫正再无顾忌,改跪为坐,将他所知悉的祖太后与苏秦的私事一一道来,末了泣道:“旬日之前,小人载着祖太后来到这儿。祖太后没有哭泣,吩咐小人将她妆作新娘子,换上新装,抱着苏子赠送她的那把木剑,就坐在这儿,坐了一天一夜。小人陪着她坐。后来,小人睡着了,待小人醒来,祖太后她……她已倒在碑前,心窝上插着她的剑……”
张仪出泪了。
这个决绝的女子,以苏秦同样的死法随他去了。
“小人吓傻了,”宫正接道,“小人……小人晓得祖太后,就打开苏大人的陵丘,打开苏大人的棺木,挪动苏大人,将祖太后放在他身边,让太后……”说不出来了,呜呜悲泣。
“你为何一直守在这儿?”张仪擦下泪水,看向宫正。
“回禀张大人,”宫正应道,“没有太后,小人……就没地儿去了,小人……使人在这附近立了个窝棚,就为苏大人和太后守个陵吧!”
“好一个义仆!”张仪慨叹一声,盯住宫正,“这事儿不宜声张,否则,对燕室不利。叶落归根,苏大人与祖太后皆是周人,葬在此地亦非二人心愿。是以在下想将他们移葬洛阳,让他们魂归故里。你与小顺儿前往临淄,购置一个夫妻合棺,此地就做苏子的衣冠塚!”
“如此甚好!”
张仪召来小顺儿,安排他们临淄去了。
尽管张仪此行悄无声张,还是给匡章晓得了。
匡章驱车到访张仪下榻的客栈,交给他一只木盒。
张仪看向木盒,见上面写的是“匡章将军亲启”,目光诧异。
“张子打开就晓得了!”匡章淡淡一笑。
张仪打开木盒,里面现出几卷竹简。
竹简上面,另有几根散简,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是苏秦的手笔:“仪弟,盒中之物,乃先生教诲。秦早欲整理成册,以载先生苦心,成就纵横道法,但因力有不逮,悟有未透,迟迟未敢动笔。奈何刺客已至,环伺左右,秦再无时日可待,只好勉强动笔,草率成书,岂料书册未竟,齐王召请,秦不得不封笔装盒,以赴天命。未竟之处,秦敬请贤弟补笔。已成之章,但凡谬误,亦请贤弟斧正。切切。愚兄苏秦”
“苏子被刺之后,”匡章解释,“在下搜查苏子居所,寻到这只盒子,见上面写着在下亲启,遂打开盒子,结果盒中之物,却是要在下转呈张子的!”
张仪展开竹简,共是四捆,一捆是出山之际先生赠送给苏秦的《阴符经》,张仪也有一卷,上面密密麻麻,皆是先生的批注。其他三卷,皆是苏秦所写,题名为《鬼谷子》,计有《捭阖》六篇、《中经》一篇、《符言》一篇,《阴符》七篇。其中《阴符》七篇,几乎就是先生所批注之文,苏秦不过是重新抄录而已。再观《捭阖》六篇,后面还有五章,苏秦只写了章名,分别是《揣》《摩》《权》《谋》《决》,而无文字。
显然,苏秦未及完成全文,就遇刺了,且在出门之前,是判定凶多吉少的。
张仪怆然出涕。
送走匡章,小顺儿回来,说是合葬棺木可以取货了。张仪遂将木盒抱入车中,吩咐小顺儿赶到棺材铺,让铺中伙计改装辎车,装入大棺,又在棺上蒙一层黑色油布,见天色渐晚,遂坐在棺上直驱稷山陵区。
夜幕降临。
张仪与小顺儿、宫正三人悄然打开苏秦陵丘,启开棺,脱去苏秦身上的衣冠。由于苏秦已死数月,虽为冬季,尸体也是多少有些腐烂。好在宫正擅长化妆,描眉涂脂,不消半个时辰,苏秦已是焕然一新。
张仪为苏秦穿上新置的新郎衣冠,三人合力将他放入车上的棺木。之后,张仪与宫正合力,将新死不久的姬雪抬出,摆放在苏秦的身侧。夫妻合棺空间宽敞,二人再无此前相互挤压的窘迫状。张仪将苏秦的木剑横摆在二人的头顶,使二人腿脚相绕,二臂相挽,二手相扣,同枕合衿。为防途中颠簸,张仪还用麻绳固定住二人的体位。全部安放完毕,张仪方将棺盖合上,由小顺儿拿锤钉好,全部缝隙滴蜡封严,罩上那层黑色油布,使人看不出车上所载何物。之后,张仪复将苏秦身上脱掉的衣冠悉数放进原来的棺木里,放进陵丘里,小心封好,使人看不出端倪。
完成这一切,天已微明。张仪坐入宫正的豪华辎车里,在前开路,小顺儿拉着合棺,跟在身后,一行二车,辚辚西去。
车过大梁时,张仪遥望大梁城门,看向这个他原本熟悉这又渐渐陌生的都城,忽然觉得些许伤感,也忽然觉得,他不能就这么默默地将苏秦拉回轩里,让他就此泯灭于这个世上。
张仪吩咐宫正调整方向,入城。
没有战争,大梁的城门是昼夜敞开的,没有人盘查。张仪二车悠悠荡荡地行驰在大梁的大街上,一直走到列国纵亲司府衙。
张仪在衙前驻马,凝视一会儿衙门,摸出一只锦囊交给宫正,让他呈给门尉,之后辚辚出城,径投西去。
门尉收到锦囊,是封着的,上面写着四字,“犀首亲启”。门尉不敢怠慢,急呈公孙衍。公孙衍启囊,见里面是一小片山羊皮,皮上书写数行小字,“是月晦朔交接之时,苏兄归葬故里洛邑,能拨冗前往,以一碗黄汤诀别乎”,没有落款。
是月即本月,晦日即月末一日,朔日则为来月初一,晦朔交接,也即正、二两月相交接之时,确切地说,是春正月三十、二月初一的交替辰光,当是午夜子时。
晦朔二日,月入日中,残月尽,新月生。
离月末尚有一十六日。
公孙衍持函去找陈轸与冷向。从临淄举办的苏秦葬礼上回来,在公孙衍请求下,陈轸没回邯郸,这辰光就住在纵亲司里,受赵王委派入驻赵国馆,代苏秦协调列国伐秦事宜。
陈轸、冷向一看字迹,尽皆认出是张仪。
在这日月之下,也只有张仪敢迁葬苏秦。
热闹过后,一地鸡毛。
自前番苏秦衣锦还乡、葬父大祭之后,尤其是在苏代离开之后,轩里村渐渐落寞,之后是越来越落寞,直到此番张仪护送苏秦的灵柩再次归来。
周显王驾崩未能震动的天下,在归葬苏秦之时,再一次震动了。
在灵柩抵达的第三日,也即“是月晦日”的前一日,公孙衍、陈轸、冷向三人赶到,随同而至的是六国纵亲司的留守特使与随员,带着各色祭礼。
苏秦的陵址是张仪选定的,在村北的洛水畔,靠近老琴师的陵与庙。葬苏秦这日,葬礼甚是隆重,轩里村再一次人山人海,方圆十里,不,几乎是整个王畿的人,能来的全都来了。
苏姚氏早就没了,葬在苏虎的墓里,同穴。
苏厉仍在种地,撑持着苏虎的事业,但其妻的两眼全瞎了,一只耳朵也听不见,讲话必须对准她的另一只耳朵,且得大声。苏家掌勺的重任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苏家大儿媳苏刘氏的手里。苏刘氏即伊里里正刘权的孙女,刘家在刘权死后彻底败落,刘家的田地大多流入苏家,刘权的长孙女在麻姑的撮合下嫁给苏厉家长子。许是因了家败的阴影,苏刘氏晓得节俭,甚会操持家务,颇得苏厉两口子赏识。
小喜儿仍旧一个人过。苏家发达之后,苏代要为她翻建大房,她死活不让,依旧住在公公分配给她的小院子里。那是她的婚房。
许是上了年纪,小喜儿的脚更跛了,走路越来越吃力。从人们越来越多的传说中,小喜儿知晓了一个于她来说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事实:苏秦的棺中躺着另外一个女人,她是燕国的祖太后,大周天子的雪公主。当年雪公主出嫁,整个王畿的人都感动了,她也不止一次地为公主流过眼泪。这辰光,她为之流过泪水的雪公主就躺在他的丈夫身边,还穿着新娘子服,小喜儿哭了。
在苏秦入葬的这日,所有人都在忙活苏秦的葬礼,没有人记得小喜儿。
小喜儿一步一跛地走到苏虎的大墓旁边。
在苏虎的墓旁立着一个小土堆,下面埋着她的阿黑。
阿黑是十年前老死的。将死之际,它走到村北洛水旁边的一个土坡上,眼巴巴地望着洛水对面。小喜儿晓得它要死了,也晓得它在守望什么,就守在旁边陪着它,看着它死。
阿黑是枕在她的怀里咽气的。阿黑死后,小喜儿将它拖回来,在苏虎的旁边挖出一个坑,将早已缝好的寿衣穿在它身上,拿苇席卷了,放进坑里,堆出个土丘。之后十年,每为苏虎扫墓,小喜儿总要在这个土堆边摆上供品,磕几个头,伤会儿心。
小喜儿的心彻底死了。
小喜儿在土堆边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
自始至终,小喜儿没有哭。她晓得,这是她的命。
天又黑了。
小喜儿的耳畔再一次响起苏秦的声音:“……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终于哭了。
小喜儿用她的两手去扒土堆,一点点儿地扒,直到扒出一个坑,扒到阿黑的骨头。
小喜儿扒大这个坑,大到她足可以躺进去,再一点点儿将扒出来的土扒下来,掩在自己身上。
在苏秦归葬大礼结束的第三日,公孙衍、陈轸、冷向三人快步走向新立的苏陵。
苏陵前面,张仪长发披肩,面陵而坐。
张仪面前,摆着一盘棋局。
三人皆是怔了。
作为士子,下棋是他们的日常,但他们的棋盘皆是方的,纵横棋路或为九道,或为十一道,或为十三道,而眼前之局,外形却是圆的,下有三足,其形如鼎,圆圆的鼎面上,十九道棋路,构成一个正方,外切于圆,纵横相错,一如井田制下的大周天下。
局面上,棋至中局,黑白搏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在看不出胜负。
三人明白,张仪是在弈棋,对手是苏秦。
张仪笑道:“三位是来观局的吧?”指向棋局,“请坐。”
“张兄,”公孙衍拱手,“我等非来观棋,是来求请张兄!”
“求请何事?”
“弈棋!”公孙衍指向棋局,“局至中盘,张兄自摆棋迄今,一连三日,迟迟未出一子,难道不想将之弈完吗?”
“怎么弈呢?”张仪两手一摊,苦笑。
“灭秦!”公孙衍给出二字,指向陵墓,“为苏子复仇!”
“怎么灭?”张仪又出一声苦笑。
“合纵天下,诛灭暴秦。”公孙衍指向陈轸、冷向,“我们无不认同苏子,秦法不除,终将祸及天下。秦法本恶,秦王更立,愈行残暴,行刺苏子,逐走张兄,攻打盟友,无所不行其极,无所不失其义。苏子横死,天下无不气怒;张兄遭逐,士子无不叛秦;盟友遭攻,列国无不心齐。楚、齐、赵、韩、魏、燕,纵亲六国之君,近日已成共识,合出义军,诛灭暴秦。此为天赐良机,我等三人企盼张兄牵头,引领列国,为苏子,为秦人,为天下,匡扶正义,诛灭秦室,废除恶法,福泽后世!”
“好呀,好呀,真正好呀!”张仪连叹三声,指向棋局,“这个棋局为鬼谷先生所制,”从棋盘下面的三条腿中间摸出四卷竹简,“这几卷书简为鬼谷先生在谷中所授,由苏兄撰写。苏兄于仓促中未能完成,在下于近日补撰了。诸位情深谊厚,在下无以为报,谨以此书相送,你们可分别抄去。”看向陈轸,“对了,陈兄,麻烦您多抄两份,一份送到鬼谷,交给我师兄,一份送给苏厉,这几份原册,就交给小顺儿。”
众人视之,四册竹简扎作一捆,卷首是赫然三字,《鬼谷子》。
公孙衍接过,分别展开,略作浏览,分别是《捭阖》六篇,《揣摩》五篇,《本经》七篇,《中经》《持枢》《转丸》等杂篇合作最后一卷。
“张兄?”陈轸听出话音,急了。
“三位仁兄,你们去吧。”张仪拱下手,指向棋局,淡淡一笑,“在下与苏兄的棋局,这正弈至酣处呢!”正襟,危坐,闭目。
一天过去了,张仪没有动弹。
两天过去了,张仪没有动弹。
张仪坐至第三天傍黑,公孙衍也是急了,再一次吩咐小顺儿,务必拖他回来。
小顺安赶到陵前,跪在张仪身边,扯起他的衣袖,小声劝道:“主公呀,您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这是要坐到啥辰光呢?这都忒多天了,咱也该回家了。您再不回,主母,还有开地,怕是要急死了呢。”
“回家……哈哈哈哈……回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接一声的长笑。
张仪的笑声狂放而怪诞,似乎不是发自口鼻,而是发自深深的肺腑,非喜,非怒,非恨,非怨,非悔,非惨,非悲,非怆……
张仪一直笑下去,直到他肺俯里的所有气体全部耗尽,直到再也没有回来一丝气。
夕阳西下,远山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