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云沉默。
“雁云……”黑衣人的嗓子里黏糊糊的挤出这两个字,雁云只觉得身上汗毛一竖,不自觉的抓紧了手中的剑。
“没想到一个卑贱的奴隶竟能有如此好听的名字,可是名字再好听,又能改变什么,你依旧不过是主尊养的一条狗。没有荼心丹,你连条狗都不如——不过你是个有福的,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的上了凌云峰,真是天佑主尊。所以特意让我捎了一颗荼心丹给你——”黑衣人故意停顿下来,果然看到哑巴微微抬起头,似乎有所期待。
”可是也不会这么容易的给你。”雁云的心抽痛了一下,毫不犹豫地伸出左手。
黑衣人的手很凉,他粗鲁地把哑巴的手高高拽起,力气之大,似乎想要马上掰断雁云的手臂:“上了药,这么细的碎骨也接起来了,看样子,她们很心疼你。是,你长了一副好皮囊,是个女人就喜欢。”黑夜人冷笑的声音充满了恶意,风吹过树林,树叶沙沙的,黑衣人笑的像个夜枭。
“不,换个方法,我刚跟主尊学了一个新鲜玩意。”黑衣人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讽。月色下树林里有不知名的小虫隐隐振翅了几下,蛇爬过草丛草叶子刷拉拉的响动,小鼠发出惊恐的吱吱声。
短萧上暗红色的流光隐约闪动着,空中虽然一丝乐声不闻,可是青白的月色下,只见雁云的身子慢慢佝偻起来,一阵阵的战栗,他咬牙挨着,不想暴露自己的脆弱。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雁云的肩膀头发都已经湿漉漉的了。
“还真像一条落水狗。这是惩罚你在长公主府里的表现。她像条发情的母狗一样上赶着你——你还是个男人吗?”黑衣人鄙视地讥讽道。
雁云卑微地伏在草地上,作为一个死士,就算他不哑也不能为自己辩解。夜风吹来,被冷汗浸透的衣服湿哒哒的贴在身上,哑巴的心也是凉的。
“主尊慈悲,小惩大诫,如果真的催动了你体内的火寒蛊,你还有命活吗?你死了,你的罪孽就得让你死去的娘来承担。你杀了她,还要她永坠地狱不得超生吗?杀母何止不孝,不尊主命何止不忠,你要记住,你这样不孝不忠之人只配活的像狗。不管你换了多少个主人,你这辈子永远只有一个主人,就是主尊,你可敢违背主命?抬起你的头……”
雁云的眼里一片死寂,杀母之人有什么资格活的幸福,这几天他贪恋凌云峰上短暂的温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罪孽。
“主尊的命令你要听好了——要像对待母亲一样对待萧夫人,要像对待妹妹一样对待萧鹤雨。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俩分毫。否则,就是你的失职,你可明白?”
雁云抬起头,满眼疑惑。
“不要有任何疑问,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雁云点了点头,死士不能提问,不能辩解,唯一能做的就是执行。而且他愿意执行这个命令,从来没有一个命令像这个命令一样让他觉得心安,保护凌云峰上众人的安全,他愿意做。
“很好,交出你的剑。”
黑衣人制造出打斗的痕迹,然后一转剑锋,剑尖直奔雁云的咽喉。雁云不躲不闪,微微扬起了脖子。
“今天晚上我跟无喜一同突袭了凌云峰,你很配合。即便宫里来人,她们也不会让你离开的。好好执行主尊的命令,我真想在你这扎一下,你最好别给我机会。”
剑尖在他的左臂上划出一道轻伤,黑衣人把剑扔在他的面前。一颗龙眼大的药丸一起扔过来。
月华如水,雁云低下头捏起那颗药丸。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从小到大,每季一颗,否则火寒蛊就会发作。
还记得当年他做错了事儿,主尊没有马上惩罚他,而是把他锁在暗室里,缚住手脚的铁链子上系着五颜六色的绸带,还挂了许多好看的铃铛。主尊卸掉了他的下巴,当时他心里还有几分奇怪,因为哑巴根本不会哭喊求饶。
很快子时到了,他从强忍着火毒焚心之痛,到后面的濒死挣扎,到最后的寒毒发作抽搐的筋疲力尽,嗓子里只能发出斯斯的倒气声。这期间主尊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冷眼看着他,悠然自得的品着茶,他的痛苦仿佛是主尊配茶的点心,下酒的菜。绸带乱舞,铃声清脆,他仿佛一个人跳着奇怪的舞。他终于明白主尊为啥要卸掉他的下巴,不是怕他乱喊,是避免他自己咬碎自己的舌头。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违背过主尊的命令,即便要他死——灵魂深处他害怕主尊看他的眼神,里面有刻骨的仇恨。
活不了,死不起,雁云的手有点轻微的抖,他认命的把药丸放进嘴里,和着喉头里的血,死命的咽了下去。
吊桥一头,站在孤零零的梅姨,月光在她身上投下一层寒霜,她站了很久,山上夜里的天气也不算寒冷了,可是梅姨的心里凉凉的。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梅姨知道是鹤雨过来了。
吊桥早已升起,墨色身影像捕鼠的夜枭一样轻盈,无声无息,雁云站在梅姨的面前。
“做什么去了?”梅姨冷冷地问道,手中长剑拦住了雁云的去路。
一贯的沉默。
“你怎么又受伤了?”鹤雨推开了梅姨隔在她跟雁云中间的长剑,捧起雁云的胳膊问道。
“梅姨,他受伤了,先回我屋里包扎一下再问吧,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这里能问出什么来。”梅姨略想了一下,伸手,雁云把沉鱼剑交给了梅姨。
三人脚步轻轻地回到鹤雨的房间,鹤雨关好门。
手臂上又添了一道剑伤,不算深,可是这道剑伤上面不过寸许就是今晚刚添的新伤,下面不过寸许还有一道陈伤,这样的一条手臂,看起来也是触目惊心。
雁云有些心虚,有些不敢看鹤雨的眼睛,桌上的烛火映在鹤雨的眼里,有温暖的感觉。他贪恋这一丝的温暖,就像飞蛾贪恋烛火的温度,哪怕是必死的结果,也不愿移动眼睛。他一眨不眨的盯着鹤雨忙碌的身影,有些痴住了。
梅姨拔出雁云的剑,剑尖上还有尚未完全凝固的一丝血渍。
“是有人上了凌云峰?”梅姨问道。
雁云点头。
“是不是今天晚上过来偷袭的那两个人?”
雁云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梅姨不是他的主人。
“我想也不是,如果是他们,我应该可以发现。这也就是说,还有另外一拨人,有几个?”
雁云伸出一根手指。
“这个人轻功如此之高,我竟没有听到?”梅姨有些疑惑,梅姨的轻功放眼整个大梁,也算是极好的了。但是梅姨又细想了一下,也就放下了,毕竟雁云下山她也是查视的时候才发现,可见雁云的轻功也在她之上。
“在哪里追上他的?”梅姨拿出一副图,细看,是凌云峰附近的地势图,图画的很好,雁云伸手指出了地方。
“以后再发现有人闯山,一定要通知大家,不可自己擅自行动。”鹤雨扎好了绷带,轻声说道,雁云使劲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雁云站在庭院里的小池塘边值夜,月已偏西,有风渐急,他的背影拖在身后,看起来孤单单的。
有脚步声,雁云转过身去,是鹤雨,手里捧着一件薄披风。
披风轻轻披在肩头,鹤雨给他系好带子,一两根发丝被风吹起,拂过他的脸庞。雁云指指房间,示意鹤雨去睡,鹤雨却摇摇头说道:“马上天就亮了,我也不睡了,让梅姨多睡一会儿吧,她最近一直研究想要治好你的嗓子,从来都睡的很晚。”
雁云眨眨眼,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指了指鹤雨,又指了指偏西的月亮,双手做了一个翻书的姿势。鹤雨噗嗤一声笑了,说道:“是呀,是呀,我也在夜里偷着翻书啦,梅姨不许我熬夜,被她看到又得挨训。可是我也想帮你早日治好嗓子,不如这样,如果治好了你的嗓子,你就唱歌给我听,好不好……”月光下,鹤雨的眼睛亮闪闪的,充满了期待。
雁云有些傻傻地想——如果有一天他可以说话,他愿意唱歌给鹤雨听,不为别的,只为这是鹤雨想要听的。
“我们拉钩吧。那就这样,这样,嗯,还要盖章,那你不许耍赖哈,要唱歌给我听。”
月亮把两个背影拉在一起,空气里似乎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鹤雨言笑晏晏,而雁云却是忧心忡忡。主尊的命令是什么意思,凌云峰对主尊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依稀觉得这里面仿佛有什么阴谋。可是他的大脑像是生了锈的车觳,雁云拼命推动它,咯咯吱吱的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