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早已经习惯自己这侍中的位置了,倒也耐得住寂寞,他是最早跟随刘彻的一批人里面的一个,只是如今也是混的最惨的一个,他的官位最低,似乎没有什么出挑出格的地方,偏向于中庸,严谨自持,不像张汤一样严苛冷酷,也不像是灌夫一样冲动易怒,更不像李陵活泼幽默,桑弘羊坐在一个地方,若是不说话,必定不会被人注意到。
他听出陈阿娇是怕主父偃得罪自己,不过他倒是奇怪了,陈阿娇干什么要这么忌讳这些呢?他不过是小小的侍中而已。只是陈阿娇这样谨慎地故意到他这个没升官的人的想法,倒是让桑弘羊颇为感动了,“皇后殿下还是不要说主父偃先生了吧,下官看着他还会步步高升的。”
“升倒是有省,只是升不到哪里去。”陈阿娇认了半句,却看向了前面拐角的石径,“孤得去含翠亭了,二位怕还要往宣室殿议事,便不相扰了。”
她多看了主父偃一眼,又说道:“还请主父先生为孤恭贺张大人升任御史大夫之喜。”
主父偃嘀咕了一句“又不是婚娶还恭贺什么”,言语之间冒着酸气,倒让桑弘羊觉得一阵好笑,不过看着陈阿娇那忽然凌厉起来的眼神,主父偃连忙呵呵笑道:“下官又说错话了,该打该打——”
陈阿娇真觉得自己有一天能够被主父偃给气病,当下冷笑了一声不说话。
那边忽然有郭舍人在喊主父偃,让他前去,却是与宣室殿的方向不一样。他说道:“兴许是小事,桑兄莫走,我去去就来。”
原地于是只剩下了桑弘羊与陈阿娇。
桑弘羊终于直视陈阿娇,触到她平和中正的目光,又不知为什么就消减了那种堪称阴险的猜测之心,只是温颜道:“下官有一事不明。”
“不明便不明吧。”陈阿娇站着觉得累,也不想在这里等着主父偃回来,主父偃看上去逗,实际上还是个挺靠得住的人,他大约已经懂自己的意思了,于是陈阿娇转过身,却丢下了一句话,准确地说,是送给桑弘羊的一句话,“有一言曰——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陈阿娇带着宫人离开了,转过眼前那石径,已经消失了影踪,只余下桑弘羊站在原地,一身紫衣,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她这句话是说给自己的,可是谁是大鹏,这“一日”又是哪一日呢?
桑弘羊举头望天,忽地摇头笑了笑,原本是不怎么相信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信了。
九万里,青云直上,只可惜现在自己还是个小小的侍中。
含翠亭,陈阿娇煮了一壶好茶,摆了一局棋,待日近午时,自己等的人也就到了。
张汤已经换上了新的服制,那深蓝的长袍,银蓝色的镶边花纹,这一身鹤氅,倒烘托出了那种朝廷重臣所拥有的威势,然而张汤始终还是太瘦,无论怎么看都给人一种尖刻的感觉;以刀刃来形容这种感觉,太粗;以针尖来形容这种感觉,太细。唯有刺,一枚刺,以此来形容张汤,才是最合适的。
他就像是一枚刺,黑色的刺。
张汤是别人眼中的刺,也是他自己心中的刺。
再没有比这个字眼更合适的了。
陈阿娇心中的思绪都沉下来,敛眸道:“张大人请坐,以茶代酒,贺张大人升任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张汤沉默坐下,在宣室殿议事散后,主父偃对他说陈阿娇恭喜自己的话,他前后一联系,便知道她是要找自己,所以事情一散,在别人的前面先走了,却是到了这里来。
在早朝刘彻说要大赦天下的时候,张汤就知道陈阿娇要来找自己了。
他双手捧过陈阿娇递给自己的茶,“谢殿下。”
“听闻陛下说,要打击豪强了?”陈阿娇翘着唇,意味不明地问了这么一句。
张汤答道:“一直在打压,只不过最近似乎——”
剩下的不必说,陈阿娇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陛下手下手段狠辣的官员似乎不多了吧?”她又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只是张汤很轻易便知道了,她终究还记着当初那件事情。
“陛下很缺办事的人,所以——”
“所以很可能召回宁成。”陈阿娇帮着他补齐了这句话,然后似笑非笑地看张汤,“宁成自己也是豪强,他回来,你曾是他门生,是要让贤,还是让昔日提拔自己的人居于自己之下呢?”
宁成,阮月的父亲,当初张汤从陈阿娇手中讨人,便是因为宁成。
这是陈阿娇心中的疙瘩,也算是她与张汤之间唯一的嫌隙,只是宁成于张汤有知遇之恩,她不好说什么,可是涉及到此刻刘彻用人,便不能不说了。
说陈阿娇对宁成有偏见,那还真不是什么假话,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偏见。
陈阿娇方才所说,也正是张汤所想。
“陛下手中缺人,宁成乃是能臣,也是酷吏。”
“酷吏”这个词从张汤的口中说出来,带着几分奇怪的讽刺意味。
“宁成为官之心不死,他必定托你举荐,那时你当如何?”陈阿娇始终觉得宁成的存在是个祸端,便是连阮月,也是祸端之中的祸端。
“照常举荐,用不用全在陛下,三公九卿,满朝文武,张汤的位置,他有本事,便也拿走。”张汤并非不在乎官位,而是他不介意比自己贤能的人在自己的前面——当然,前提是这个人与自己政见相合,并且没有利益冲突。
“你倒是大方。”陈阿娇恨不能一碗茶给他泼过去,看看张汤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罢了,你既然已经有了与宁成争锋的准备,也用不着我担心,我只是想问——阮月。”
“此刻已然是宁月了,不过以殿下之尊,卫子夫、平阳等人都以解决,当于此事无忧。”张汤对阮月,也就是此刻改回了父姓的宁月,并没有什么感觉。
说起来,陈阿娇对宁月也的确没什么感觉,她只是觉得——“孤只是觉得,有这么个人存在,恶心罢了。”
这是张汤留给陈阿娇的隐患,他如今没有立场说什么,只能道:“此事张汤会尽量处理妥当。另外,陛下方才曾提及,要为您办寿宴。”
陈阿娇一愣:“寿宴?”
她说完了,才想起来,似乎……的确是到了时间了?
陈阿娇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却苦笑:“玩儿花样。”
张汤喝着茶,许久没有说话,陈阿娇这边一看时间,最后对张汤道:“将近日中了,张大人也快些回去,只是有一句话必须送给张大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万事当心。”
“谢殿下提点,张汤告辞。”
她看着张汤走了,只是一看眼前这棋盘,才发现已经乱掉了。“左右也不过就是一局棋,我何必这么较真?回宫。”
只是陈阿娇没有想到,刚刚回到椒房殿,却发现一堆宫人站在外面,她皱眉,进殿,却看到刘彻皱着眉头正在喝药。
“阿娇,回来得正好,一起用膳吧?朕有事与你商量。”
刘彻一见她,那因为药苦而皱起来的眉头便舒展开了,连忙站起来拉她的手。
陈阿娇一下就想起了在亭中,张汤说的寿宴一事。
作者有话要说:忙了一天跑断腿=_=早点睡了,明天上点甜宠的情节吧……给个枣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