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对于当夜的事情刻骨铭心,但是恐惧和惊恐的感觉却早已消散。
是背义逃跑?是跪地求饶?还是出卖背叛?他的愧疚也随着那些情绪一起,被时间埋葬了。对,一定早就被埋葬了。
他遇见“司空孤”这个人的时候,按理来说是应该眼中没有惊恐呢?还是不住从眼里溢出那浓浓的愧疚呢?抑或是悔恨呢?张温文还是选择了最自然的垂下头,让司空孤难以观察自己的表情,皱起眉毛,嘴角下拉。
“那夜之后,江湖上的传说是你们也死了,今天见到张伯伯,我才知道,当年的旧事不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司空孤面上出现一丝不浓不淡的哀伤,眉头轻皱,眼仁中蒙上一层薄雾,面部的肌肉微微放松,然后就是微微的翘起嘴角。
仿佛刻意地露出这般似笑非笑的模样后,司空孤缓缓说道:“想必周大哥也在柳家吧?他还好么?”
张温文眼里一道亮光闪过,又微微别过头去,心道:“他知道柳家?他手上到底有当年事件的多少情报?他为了欺瞒我,下了多少工夫?”
司空孤却是笑道:“周伯伯果然被张伯伯一直照顾着。”
张温文抬起头却见司空孤微微颌首,他现在正与面前这个男人对视着,张温文从那双眼珠子里只能看到欣喜和放松。这一刻,张温文的心神不知为何开始松动,是这个年轻人表现得是在自然,毫不做作?还是自己……问心有愧呢?
“你真的是……司空孤?”
张温文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于谨慎与多心。面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并不是伪装,从进门到现在,也丝毫没有方才在小郎君面前的作做,他似乎……是在与自己坦诚相待。
他没有欺骗自己?他果真没有欺骗自己?我现在……在怕什么?
张温文的眉毛开始颤动起来,但他自己浑然不觉。
“果然张伯伯一直在提防着我么?也对呐,我是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看着司空孤丝毫没有惊奇的样子,反而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张温文凭借自己江湖经验做出的判断是——他极有可能是真的。那个本该死了的司空无涯独子,还活着。
一个骗子,得知自己被怀疑后,会这么安心么?会反而放松么?张温文没有见过这种人,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骗子,司空孤的神情,完全是一种“终于明白为什么面前这个男人会这么谨慎”的神情。
“当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们赶回来的以后,那里分明有四十二具尸体,那里面……明明……”
司空孤听罢后,笑了一声,而后反问道:“张伯伯还记得当初我家后院门外那个小乞儿么?”
“你是说?”张温文尽管心乱如麻,但多年的江湖经验还是令他瞬间想到偷梁换柱这一计。
“张伯伯应该记得,我当初很喜欢同那个小乞儿玩耍,那天夜里,我与他同在后院中玩耍,当时我与他做游戏,我藏起来,他来找我。”
司空孤言至此处,一双星眸泛起银光,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待我明白过来发生何事时,那个小乞儿已经死在院中了,幸得我当时躲在那马房的干草堆中,贼人终是没有发现我。后来懂了事,才知道他们大约是将那小乞儿当做了我,我司空府上不过四十二口人,他们已经杀了四十二个,又岂会去寻第四十三个呢?”
言罢,张温文见到司空孤的眼圈已然通红。
“张伯伯不能相信我,我也是明白的,师父这十年来不让我下山,就是怕我性子太急,根基不稳,又念着报仇,像师兄一般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看着司空孤的模样,张温文已经能够想到这些年司空孤是如何过来的,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背负了血海深仇,就要为了复仇而努力。偏偏,这个孩子连对手都不知道是谁。张温文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他知道,司空孤现在也有很多话想对自己说。
“那块白玉卧虎,一直是司空少爷的贴身之物,想来当初的确也没有从那些焦尸中发现这块玉虎。我方才的怀疑,现在看来恐怕全是错的啊……”
张温文深深陷入了自责中,此时又念起司空无涯当年对自己兄弟三人的恩情,以及自己兄弟三人许下的誓约。抿着嘴起身走到司空孤一侧,在司空孤略微惊疑的目光中屈膝跪下,边磕头边说道:
“司空少爷,是俺老张错了,俺老张多疑了,当年……当年是俺老张无能,是俺们兄弟没用,俺们没能保护好老爷,俺们对不起司空家,俺们对不起您……”
张温文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此时却嚎啕大哭起来,并且脑袋用力砸向地面。司空孤含着泪摇摇头,在张温文磕下第一个头前,便撑住张温文的肩,直到张温文抹完眼泪,才将被碎石划破脑门的张温文扶起来。
毕竟,让一个晚辈见到一个长辈狼狈的模样也是失礼啊。
毕竟,一个长辈主动去猜忌一个自己对不住的后辈也是无德呐。
张温文此时最想了解司空孤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缘何又变成了这扬州明月楼的东家,在这个简陋小室中有许多的问题他想问清楚。
可此时的张温文却突然发现自己虽年逾不惑,胆子越长越小。若是十年前,司空家四十二口人满门遭到屠戮的时候,张温文还想要手刃仇人,为司空无涯复仇。而如今的自己仿佛苍老了三十年一般,已经再没有一丝过往江湖高手的神采,连听晚辈重提十年前的一桩事,也已将这些年苟活于世的气力全部洒出来。
累了,倦了,张温文很清楚,自己鬓角已渐生出白丝,要复仇,自己能做什么呢?司空老爷当初在武林中可是与昆仑、少林等大门派精英弟子都能够一较高下的人物,可那具焦尸上的剑痕便有七八十处。这个敌人,当年的自己远非其敌手,今日的自己就更非他敌手了。
剿灭太湖马匪,自己以一敌三的时候,可曾这么害怕过?自己赶回司空家,发现狼藉一片的场景,自己可曾害怕过?三人遇袭的那一夜晃动的剑影、惊恐的惨叫、之后自己午夜梦回的无助,以及周大哥在榻上得知自己永远无法站起来时,那种令自己感觉到绝望的眼神,自己可曾想忘记过?
没有忘记,只是不愿意提起罢了。
但是张温文知道,现在自己在恐惧。尽管见到当年司空家唯一的独苗果真活着,他发自心底的高兴,但想到未来要走的路,他那颗垂垂老矣的心终究还是生出莫名的恐惧。
张温文站起身,抿抿嘴,拭去泪痕,又听见司空孤向自己说道:
“那一夜已经过去了,张伯伯,咱们坐下,慢慢说吧。”
面前这个后辈的笑容,很苦涩,像当初自己向周大哥笑得那般苦涩吧?
自己这些年来隐姓埋名,告诉自己这是退隐江湖,虽说实则还是在为柳大人做一些与江湖人沾边的事情,但真的会认为自己与江湖终于能够脱开关系了,故人故事都如同过往烟云。而如今却在这里巧遇故主之子,莫非冥冥之中,果真有天意邪?
看着眼中含有哀悯的后辈,张温文知道自己终归还是失态了,当初那颗小豆芽菜居然长成了这般俊逸的公子,张温文视线从白玉睡虎转到司空孤的脸上,这张脸和二十年前家主的微笑极像,这是一种久违的可靠感觉。
他这些年来大约很苦吧?也是呢,偌大的司空家,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了。
司空孤又对自己说了什么,张温文已经听不见了,他的脑子混乱不堪。
张温文一言不发,神情恍惚的模样被司空孤尽收眼里,司空孤在又说了几句话,便让小室陷入了沉默。
“张前辈还是早些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去见一个故人——我的师兄杨朔,有些事,咱们见到了我师兄再慢慢说。”
司空孤不知道他是否听明白了,只是见他木讷地点点头。司空孤便心下了然,这个有故事的男人在这时已陷入自己的故事里。
看着张温文亦步亦趋跟在自己后面走出石室,司空孤心中暗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没有忘记呢?是没有忘记那天夜里那个人的那一剑吗?”
司空孤本欲亲自送张温文回去,可张温文这时却要求与司空孤暂且分开,司空孤便掏出短哨,吹响之后,仆人顷刻便至。吩咐好一切后,司空孤与张温文暂时告别。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慢吞吞迈开步子,司空孤又想起了那个老头子。
老头子常常也是这般慢吞吞走着,明明才五十几岁,内力又极其深厚,走起来比张温文还要慢上许多。或许,对于许多人而言,苍老或许指的不是年纪吧?
“一个江湖人,在现实对谎言的冲击下,都是这幅模样么?难道所有人最害怕面对的,都是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么?可这些人呢最终还是选择了面对自己的真实……对啊,自己的真实。”
要说一个远离江湖,改头换面去逃避过去的江湖人最害怕什么,想必就是在遇见故人的那一瞬间吧?他真有勇气啊!
在南宫俊离开明月楼的那一刻,司空孤曾瞥见张温文的眼神,那是一种绝望,说不出的绝望,因为只有一瞬,所以司空孤也不能肯定到底这种神情到底存不存在。
“我是江宁司空家的家主,明日将去漕帮拜帮,那时候,再让我们详谈关于李少帮主的事情。”
他当初是这么对南宫俊说的说的,南宫俊正是听到“李少帮主”四个字之后,整个人才变了个样。南宫俊却能够觉察到与司空家相关联的“青冥三侠”之一,也难怪,毕竟南宫俊还是与张温文有一面之缘的。想来,他们见面时自己也算在场呢。
方才在张温文转过头时,司空孤又再次捕捉到那双疲惫双眸中的神情,那是与当时一样的绝望。
是他有那么可怕吗?不,张温文害怕面对的人,是他自己呐。
“我害怕面对的,也是司空家的这个身份么?”
司空孤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柄保存下无数记忆的剑,终还是摇摇头。
“少主。”
嘶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司空孤感觉到一阵凉气在这初春回暖的时节从腰间爬上后脖颈。
他们久等了呢,司空孤眯着左眼,露出一种温和却又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