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地只坐这一会儿?不如你先坐着,咱们酒足饭饱后,小徐子大杀四方,亏得有你这样个作陪的。”
女子勉强笑笑,固执着出了门,再不作片刻停留拐出院子远远去了。
徐涣哼道:“原来是太师府的人,难怪总觉着那一身丫鬟的打扮与她很不陪衬——姐夫,人家步步紧逼,咱们也该还他一招才是,要不然,教他小觑着咱们,处处欺人太甚可不好。”
卫央不答,反问甯破戎:“老甯,你怎么看?”
甯破戎白眼一翻:“我甚么都看不见。”
军阵之中要他想法子,那倒没问题,这等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事情,甯破戎自忖没那智慧,也懒得动脑子,管他怎么着,只要听号令行事便可。
这个浑球,卫央懒得理他,沉吟片刻谓徐涣:“明日一早,你只管去听差,乐师队里有咱们的同袍,就是今日打扮妖娆那个,只你莫与她先联络,凡事先看端地,只要能凑近那些个使者,听得只言片语,便是大功。”
徐涣点头,又好奇问道:“那,你与甯大叔做甚么?在这里干等着么?”
卫央一笑,甯破戎许是要干等着了,他可没那个好运。这彩夫人既然盯住了他这个人,此番这女婢回去,多半合谋三五日里,乃至将徐娘子取来之前,太师府对他这个人是不会有甚么大的举措了,不过到底这兴庆府是彩夫人的地盘,听说这些个蛮夷聚会的时候,有的是比拼力气的角斗,恐怕到时候他这个走江湖的,免不了要教彩夫人千方百计引到那里头去。
如今最着急的,是得一柄趁手的利刃,龙雀须片刻不离身,因此冒险带着,然若角斗之时,不说有可能会损坏龙雀,单只龙雀的独一无二,少不了有人要认出来,到时候麻烦不小。
只盼今夜暗士会来寻他,想必是定会来寻的。
不有片刻,果有仆役送上猪蹄肥鸡来,甯破戎仔细小心,取银针一一试过,方放心受用。
卫央笑道:“不必这样仔细,这彩夫人虽说行事尚不能测高低,酒饭里下毒的勾当,暂且她还是不会做的。”
甯破戎可不知卫央猜到的彩夫人与徐涣定有瓜葛之事,嘴里嚼着酒肉,哼哼唧唧道:“仔细些好,我可不放心这老娘们的很。”
饿了大半天,徐涣也顾不得甚么风度礼仪,盘腿蹲在榻上,两只手都不闲着,一手肥肉一手酒盅好不快活,含含混混赞同甯破戎:“不错,不错,仔细些总不会错的。”
卫央笑道:“这仔细也没用,只能看出剧毒的药,若是我啊,这酒菜里下些巴豆蒙汗药之类,咱们又饥又渴,多半是要中招的。”
噗的一口,甯破戎与徐涣不约而同吐出到口的酒肉,一时踟蹰着不敢下嘴。
甯破戎将菜汤里翻来覆去地瞧,汤色本浑,瞧也瞧不出来,而这酒又是果子酒,本色昏黄,愈发不能知味道。
卫央道:“不必多虑了,这酒菜,多半是那个丫鬟致使人故意弄成这颜色的,为的正是教咱们有所顾忌饿着肚子,就此好取笑咱们以取悦于彩夫人,料定无妨。”
时至深夜,后头专门编排宴会上须用的雅乐之类的乐师们自后头返回,想必彩夫人回府去了,这些声乐亮丽的女子妇人们一路走,一路说笑。
到底是快活林里的,三间里住了男子,这些乐师们并不避讳,看门窗紧闭,灯光昏黄,遂各自屋里嬉闹,有温水拭身子的,有热水烫头脸的,也有依依呀呀不放心技艺努力记忆的,并无一人转头归家去。
明日便是宴会时候,乐师们家在外头的,想必也教勒令这两日不许外出,这一所院子,本为快活林里大小乐师们所居,如今倒成了这一队的独居。
约莫到了子夜,卫央闲坐拭刀时,隔壁安安静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铮铮的几声琵琶音,听那节奏,似是杂乱奏出的,当是在调音。
卫央不知是谁,又不是苛求安静的人,任自她去。
又片刻,那音又起,稍稍急躁了一些,叮咚叮咚的。
卫央待乐理一道,也只能辨出好听不好听的区别,这几声噪音似的,哪里会在意那许多,料想隔壁已有了人,恐怕那暗士不会冒险到来,轻轻一叹,今夜里恐怕要有约不来夜过半了,至于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雅致他可没有。
当时吹灭了烛火,宽大坐榻上去了小几足够容身,将冷酒冷肉,觉到夜色甚冷,靠着隐囊恍恍惚惚正念着如今的战地近况,隔壁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如今前头的吵闹声也已弱了不少,这些个明日里身负重任的乐师,怎地深夜还有闲情雅致的出门?
卫央一时清明,伸手捉住了龙雀刀柄。
怕是那不死心的彩夫人又要行甚么图谋了!
警惕中,门外脚步声轻轻,自卫央门前过去了,停在了徐涣门前。
扣扣的敲门声使卫央竖起了耳朵,徐涣少年人瞌睡多,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食量不小睡眠甚多,迷迷糊糊不仔细便要中了彩夫人的道,他可得盯紧些。
叵料当徐涣不耐烦喝问是谁时,竟传来的是教卫央牢牢记住的白日里赵子长暗示过的那暗士乐工的声音,听她低笑道:“小郎君,白日里有些话不便当面讲,你快开门。”
满楼恐怕有腹诽不浅的,卫央却一时振奋。
不知这暗士使了甚么迷魂药,她竟能得彩夫人的应允光明正大来寻三人,这好得很。
料她片刻必转来门前,卫央悄然开后窗四下张望,窗外是墙脚风过处恍惚迷离的灯影,并无暗影在侧。
果不片刻,在徐涣那里吃了闭门羹的乐师吱呀一声径直推开了卫央的屋门。
没有点灯,卫央借着微弱的暗光细看,是那暗士不错。
暗士穿着依旧浪荡,豁开的领口,白腻的肌肤,扑鼻卷来的体香,只如今的暗士,并没有白日时的轻浮,微光里目光炯炯,瞧着卫央低声道:“卫校尉,奴是兴庆府暗士扇娘,奉百将之命,听从校尉调遣。”
再要随手关门时,卫央道:“开着门,正好防人暗听。”
扇娘一愣,她这样有姿色的暗士,在周围都是耳目的环境里最好的掩饰自然是红尘女子的身份,若能蜷缩着窝在床榻之上窃窃私语,既能防耳目的探听,又能多些说话的时候,虽这样的情况并不多有,到底今日是了。
这个疯子校尉,他莫非不知紧急么?
卫央招手教扇娘过去,示意她自在榻上窝了,低声道:“风冷的很,你在上头窝着,夤夜密谈,辛苦你了。”
扇娘刹那间哽咽不止,她知道,并非是卫央嫌他的身子,这是人家尊重着一个为国家卖命的功劳。
依言在尚留体温的榻上,将棉被卷着单薄的身子,扇娘很快将冻地僵硬的身子暖热了,声量细细奇怪道:“卫校尉怎笃定奴会夤夜来见?”
她奇怪的真不是这个,能孤军纵横北地,千百万敌军无可奈何的校尉,再是个疯子那也是个顶聪明的疯子,赵子长既与他同行,路上自然会告知在快活林里能尽快碰头的暗士,她只是奇怪,这个虎狼巢穴里当越发仔细谨慎的王师校尉,怎地这样轻易就能相信别人?
卫央明白她的意思,取几个乐器搭起坐在上头,面朝着门口的方向低声道:“军多有不怕死的老卒,密营自多忠贞的暗士。到底是咱们唐人,贩夫走卒也知忠义的道理,何况国家勋略。”
顿了顿,因怕夜长梦多,卫央急促道:“你先记着,如今王师既败联军与沙坡头下,定兴庆府之在早晚,此时当是沦陷区暗士盼望的天明之前一刻,往后行事,切莫以身犯险,须教咱们的功臣们活着瞧见王师到来的那一天。”
明知周围都是耳目,稍有不慎时眼巴巴要求得彩夫人照拂的人多不胜数,扇娘今夜轻来,真是以身犯险,卫央自觉有龙雀在手,他有叮嘱暗士们小心行事的资格。
扇娘听罢,又一次哽咽出声,道:“咱们为朝廷效命,那是职责之内的事情,卫校尉殷勤叮嘱,咱们这些真切期盼着王师到来的人自然感激的很,只是……”
“没有甚么只是可是。”卫央道,“如今的战事,乃是国战,暗士们多年来的劳苦付出,早将功绩职责都尽到了,除非是可能会翻覆大局的攸关情报,别的不足以冒险。既我有龙雀在手,理当将中军处的问慰带到,你只须依言传下去,教咱们的人安心等待莫要急躁,第一要务保住自身,这就够了。”
扇娘思忖半晌,卫央的吩咐不无道理,如今确再没有甚么要紧的情报能值得付出性命,只不过,明日的晚宴上,诸国使者定会商议与王师较量的心策略,这可是大事,若能探听得一个虚实,战场上的锐士便能少折损许多,在这件事上,扇娘并不觉着不值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她原本便打算千方百计会同潜藏的暗士在明日晚宴上做些措施,卫央如此叮嘱,合该将此事和盘托出,何况卫央是为掌龙雀的校尉,他能来兴庆府恐怕为的也是图谋明日的宴会,既目的相同,扇娘到底是潜伏兴庆府多年的暗士,她知道的,当为卫央所图添彩。
遂道:“也好,只不过明晚夜宴,贼虏定会合谋算计王师,此事不可错过。”
卫央想了想摇摇头:“恐怕此事难以凑效,我率十八人到此,倒也为此事而来。你明早教联络的人吩咐下去,教暗士们做好准备,却不可贸然行事,这彩夫人与小徐子恐怕难免有一场血缘里的瓜葛,她要图算于我,正好借她的手,看明日宴会上有没有机会钻到里头去,密营的人手,一旁相助最好。”
觉着这样行事又夺了人家暗士的功劳,卫央又添一句:“当然,说是相助,实际上咱们人生地不熟,行事还要多劳密营,若有所得,我自在中军里分说清楚,所谓功劳,该是潜伏敌营半生的密营袍泽所得。”
“国家大事,岂是功劳过错能比的,咱们潜伏数年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暗士,图的也不尽是功劳。”扇娘一笑,转而问道,“那么,怎样行事?有要打下手的,咱们绝无二话。”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