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
许多年了,什么时候这般无忧无虑过呢?
那是一种极其深度的睡眠,连梦都没有,香甜,沉睡。四肢百骸都是轻松的,从身体到心灵,一切,都得到了一个强大的释放。
她甚至连儿子的发烧都没在意。
因为,两次迷糊梦回的时候,察觉罗迦在照看他,一次次地换着帕子……那是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罗迦在。
他在,万事皆可。
天明。
一轮红日早早地探出头。
落在山巅的树叶上,从慈宁宫外面那颗最大的千年柏树下探出头来。
初秋的花草开始盛放,一丛一丛的小野菊花,灿烂地点缀其间。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银月湖朦胧氤氲的雾气,水鸟,煽动着翅膀,慢慢地飞起来,雪白的羽毛,在天空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
芳菲睁开眼睛,屋子里空荡荡的。
罗迦已经不见了。
手里的余温还在。
心里,却酸酸的。
她坐起身,查看宏儿。
宏儿还是迷迷糊糊的,长长的睫毛被凝住了,含糊不清的:“太后……妈妈……”
她心里一震。
妈妈!
他竟然叫自己妈妈!
眼前一花,像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
“宏儿……宏儿……”
但是,,孩子还是闭着眼睛,刚刚只是在呓语。
她松一口气,却流下泪来。
好一会儿,宏儿才翻一个身,慢慢地睁开眼睛,声音软绵绵的,手也软软地拉住她:“太后……太后……”
一夜高烧,他的嘴唇干涩,起了一层蜕皮,面如菜色。
生龙活虎的孩子,忽然变成这样,芳菲心疼他,将他抱起来,母子俩都靠坐在床头上。
孩子倚靠在她的怀里,觉得有点意外,又非常的兴奋。
太后这两年对他越来越严厉,像这样亲热的对待,是很久很久没有过的了。
孩子的天性上来,软嘟嘟地撒娇:“太后……我要起床了么?”
他是皇帝,自从“登基”以来,无论是严寒酷暑还是大雪漫天,都必须五更起床,开始早朝。
这样的痛苦,别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就算是成年人,也难以忍受。那些早期励精图治的皇帝,每每到了晚年,也开始“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芳菲凝视着他的眼睛,看他一夜之间陷落下去的眼眶,柔声道:“宏儿,你生病啦,休息三天再说。”
孩子眼睛亮起来:“太后,这三天都可以不上朝么?”
芳菲暗叹一声。
好的习惯很难养成,但是,贪图享乐,一旦滋生,几乎是不请自来;如果他是普通的小孩子,就算休息十天半月又如何?
但是,他是皇帝。
她的目光变得十分坚定:“宏儿,等病好了,就要坚持早朝。一天也不能停。而且,这三天,也不能忘了功课。”
孩子已经非常满意了,一个劲地点头。
忽然又想起什么,期期艾艾的:“太后……”
芳菲看他撒娇的样子,笑起来。
这孩子,还知道趁着自己生病,提很多要求。平素,他是不会这样的。
她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宏儿,你要做什么?”
像知道太后会答应似的。
孩子悄悄地看她的眼色,看到的全是慈爱。
就知道是这样,只要自己生病了,每次提出任何要求,太后都不会拒绝。
“太后,我想要一个伴读……”
“啊?为什么呀?”
“太后,您记得叶伽么?”
芳菲一转念,想起那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小孩子。那样的一个孩子,谁见了,都会过目不忘。
“宏儿,你是说那个小道士?”
“对呀。太后,叶伽知道很多东西呢。他不止会念经,还知道四书五经……我想他进宫陪我玩儿好不好?”
“可是,叶伽是道士。”
“才不呢。叶伽说,他没有太后……呃,他没有妈妈,没有饭吃,只好做道士……其实,他不想做道士的。太后,叶伽好可怜,让他进宫伴读,好不好?”
芳菲看他神情急切,才认真想这个问题,孩子一天天大了。他一个人高高在上,没有任何朋友,如果能有一个品行端正,心思纯良的同龄孩子陪着长大,当然是好事一桩。
孩子见她久久不回答,急了:“太后……要叶伽来么?”
“宏儿别急。我先问问道长。如果叶伽的确是个好孩子,我就让他做你的伴读。”
“谢谢太后,谢谢太后。我真是太高兴了。”
孩子欢呼着,病情就如一下就好了大半似的,马上就要起床。
但是,身子刚一动,就觉得头晕。
“宏儿,怎么啦?”
“太后,我还是头疼……”他的眼睛骨碌碌的转动,忽然问,“太后……他呢……他呢?”
“谁?”
“就是他……神仙爷爷……”
芳菲情不自禁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孩子却不罢休,立即追问:“太后,他呢?我记得,昨晚他抱我回来……他在哪里?”
芳菲还没回答,只听得外面传来通报:“太后,京兆王求见……”
她微微皱起眉头,京兆王此时来干什么?
当初,陆泰兵变未遂之后,一干大臣先启程回京,只有家族年龄最大,最亲密的宗室京兆王留下来,作为宗子军的首领,要保证护送太后和小皇帝的安全。
虽然有御林军和灰衣甲士,但是,宗子军护驾,是北国历代的规矩,芳菲也没法更改。
尤其,陆泰被抓后,京兆王的权利,更加稳固,隐隐地,有一人独大的趋势。
芳菲立即低声道:“宏儿,你先好好休息。我出去一下。”
孩子不再追问了,立即乖乖地躺下去。
慈宁宫里,京兆王行礼:“太后,老臣听闻陛下病重,特来探望。陛下病情现在如何?”
他开门见山,一边说,一边往慈宁宫的里面张望。
芳菲淡淡道:“宏儿昨夜感染了风寒,现在并无大碍,休养几日就好了。”
京兆王的目中,精光一闪,但是,很快便隐藏起来了:“老臣失职,纵容那些侍卫偷懒,以至于让陛下一个人在先帝陵墓前痛哭……这些侍卫,都该严厉处罚,看他们日后,还敢忽略陛下的安全……”
敲锣听音,说话听声。
芳菲立即明白,京兆王这不知是来探病,而且是别有目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小皇帝独自在弘文帝陵墓前哭泣,在这位拓跋家族最亲密的长者看来,如果不是受到了冯太后的凌虐,便是别有隐情。
弘文帝尸骨未寒,小皇帝羽翼未丰,一切,都是这位冯太后做主——大家忽然才醒悟过来似的,这个韬光养晦的女人,现在,如猛虎出笼。单看她收拾陆泰的手段就知道了。
弘文帝死了,她会把这个黄口小儿放在眼里?
京兆王是先帝罗迦的亲兄弟,是目前最位高权重的宗室,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皇帝,被这个女人操纵如傀儡?而且,病得这么重,只宣布休假三日,还不许人探望,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要暗暗毒害小皇帝?
再者,冯太后的宫闱秘闻,也传得越来越激烈——她独自抛下小皇帝,是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
这山上,藏着怎样一个奸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