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
他比自己还重要!
这个人,比自己还重要。
比自己的父皇还重要。
他委委屈屈地坐下。
才发现,今天的饭桌很不同。
首先是椅子的不同。
椅子换成了一种野山藤编织的轻便椅子,还带着刚刚干燥的香味,清新而洁白,充满一种大自然的气息。然后是饭桌。
以前的饭桌是雕刻了花纹的玉石案几;这一日,也换了。
也是一种山木做成的,散发出淡淡的芳香,充满了一种野趣。
甚至饭桌上的菜肴,也与众不同。
一碟风干的辣鸡、一碟熏鱼、还有一碟野山菜,清新而翠绿。这几样菜,他确定,自己以前是不喜欢吃的。尤其是发烧感冒了的孩子,太后根本不会准备这样的熏鱼、腊鸡。
最最不可忍受的,是神仙爷爷,他坐在上首!
上首啊!!!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记得非常清楚。
按照地位的尊卑,自己以前也曾和父皇一起,跟太后一起共进晚餐。
但是,都是太后坐上首——因为她是长辈。
传说中,她甚至是父皇的“长辈”!
可是,今日全天下最最尊贵的一个人——太皇太后——她竟然让一个陌生人,坐在上首。
这真是太不可接受了。
就算他是神仙爷爷,也不可接受。
尤其,他那样的眼光,那样的眼神,一笑起来——他如看到了自己的父皇——太相似了。
就连小孩子,也感觉到了痛苦。
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而且,这个人超越一切——坐在父皇都不曾坐过的上首。
普天之下,在孩子的认知里,是再也没有人,有资格坐在太后的上首的!
神仙爷爷,他凭什么呀!
罗迦的目光接触到他的目光时,看到他温和的笑容,甚至伸出手,抚摸他的额头:“宏儿,烧都退了。真好,明日就生龙活虎啦。”
这是不对的。
绝对不对。
无论是多么尊贵的人——就算是通灵道长,也必须对自己客客气气。可是,这个人,不但轻易地抚摸自己的头,而且,那种语气,就把自己当成了普通的小孩子。
皇帝,并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宏儿的心里,七窍玲珑。
更是不悦。
但因为罗迦语气里的慈爱,那种长久建立的崇拜的情怀,以及发自内心的温和……小孩子没法发作。
连想说几句气话都不能够。
而且,他从小一直被教导,要做一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他悄然地环顾四周,发现服侍的宫女们都被屏退了。
这饭厅宽大,是太后站着,笑盈盈的。
她整个人变得那么年轻,脸色红润,充满了一种清淡的喜悦之情——整个地,没法掩饰地从她身上散发出去。
甚至——甚至——
是她在盛饭。
素手洁白,拿着很漂亮的南朝来的贡品精品瓷碗,洁白玫红的小碗,如一朵的花,盛开在黑夜里。
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后盛饭,竟然不是先给自己,而是先给神仙爷爷。
笑容可掬,声音温柔:“吃饭吧。”
神仙爷爷的笑容也那么温柔:“芳菲,你也累了,先歇歇吧,我给宏儿盛饭……”
然后,便把饭先给了宏儿,柔声道:“宏儿,你先吃。你看,今天都是你喜欢的东西。”
芳菲!
芳菲!!!
孩子惊奇地睁大眼睛。
手里呆呆地握着神仙爷爷递过来的饭碗。
他竟然叫她芳菲!
竟然!
这天下,除了父皇,真不知,谁还有那么大的胆子,竟敢叫太后的名字。
但是,他要反对,也反对不了。
因为,罗迦已经站起来,盛饭,美丽的小碗,放在芳菲的面前,晶莹的雪白的饭粒,如珍珠一般。
“芳菲,你也饿了,先吃。”
盛饭,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但是,他在盛饭的时候,也派头极大的样子。举手投足之间,仿佛他是一个尊贵得不得了的大人物。
这样的派头,连父皇生前也比不上。
尤其是太后,她就坐下来,满面笑容地坐在他的对面,端着碗,仿佛这顿饭,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她的目光看着他,充满了一种喜悦。
宏儿隐隐地,觉得一种妒忌。
一种小孩子的可怕的嫉妒。
但是,他们都没注意到他的小小的孩子的心思。
只因为,这一生,都不曾这样吃饭——一对夫妻,一个孩子。
罗迦端着饭碗,手竟然微微发抖。
不知道是因为幸福还是酸楚。
一如面前的这些菜肴——隐约地,竟然是当年,自己找到她的时候,要她做给自己吃的。此后,她竟然记住了。
一辈子的事情,都记住了。
芳菲也端着碗,坐在他的旁边。
满面的笑容。
第一次,觉得饭菜如此甜美。
吃一口,见他一动不动,笑起来,柔声道:“陛……你吃饭呀……”
又看儿子也呆呆的,正怕忽略了他,但见罗迦已经夹了一些菜肴:“宏儿,你尝尝这个……”
那菜肴,正好是宏儿喜欢的。
放在他面前的,是和放在罗迦面前不同的菜肴,都是适合他的。是芳菲为了他的病情特意做的。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菜肴,忽然说:“太后,父皇说,以前他生病的时候,都是您亲自照顾他?”
芳菲一怔。
不明白孩子为何此时忽然提起弘文帝。
孩子却兴致勃勃的:“太后,去年您生病了,对拉,就是波斯猫死的时候……”
那是芳菲被弘文帝下毒的时候。
“那时候,您昏迷不醒。我和父皇都非常担心。尤其是父皇,他天天都很难过,还偷偷地哭;后来,您终于醒啦,父皇说,您以前他可好啦,每天都给他做许多好吃的,白切鸡,猪肝粥,各种各样的糕点……还有拔丝苹果,父皇说,这些,他很早就吃过了……”
芳菲做不得声。
罗迦也慢慢地看着宏儿。
宏儿却毫不在意,继续问:“父皇说,太后以前天天给他做这些好东西,可是,先帝爷爷后来不许,您才没有继续做……”他扬起小脸,天真无邪,又充满了疑虑,“太后,为什么先帝爷爷会不允许?”
芳菲回答不上来,心里一阵微微的颤抖。
就连罗迦,也心如刀割。
当年青梅竹马的少年——儿子,芳菲!
他是她的初恋。
宏儿并未胡说八道。
很长一段时间,芳菲的确是精心照顾当年中毒的太子……竭尽全力,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她是自己的妻子!
是自己的皇后!
爱的也是自己。
是他的回答,声音十分镇定:“宏儿,太后和先帝爷爷是夫妻。太后当年为你父皇治病,只是因为她是大夫,正好擅长治疗你父皇的那种病……后来,你父皇病好了,她当然就会离开了……”
小孩子大声反驳:“才不是呢!我父皇最喜欢太后了。”
如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脸上。
芳菲面上火辣辣的。
头低得不能再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