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下,是浑身的酸疼,是难堪的记忆;早晨醒来,是噩梦的追逐,是恐惧的压迫。他灰头土脸,一身臭汗,惶惶不可终日地“奋斗”了将近二年,方才用一个铜钱一个铜钱的积攒,买了俩货车,当起了行商,贩起了茶、伞。
推车贩货虽比与别人打工少了些盘剥,多了些自主,但同时也多了许多艰难和风险。
酷暑烈日如火,路途上汗如雨注;冬日寒风刺骨,两手僵车把难扶;阴雨连绵不敢多歇,冒雨赶路衣服湿透;春秋蚊虫叮咬,红疙瘩成片出在露皮处……
他进货须防受骗,销售害怕欠款;路上恐惧打劫,住店防备小偷;冒严寒,顶酷暑,风里来,雨里去,披星戴月,过沟爬山;整天腰疼腿酸,一身臭汉,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一趟月余,也不过几两银子的利润,还不扣除吃喝穿戴这些开支;若在生活开支上稍微松手,一趟的利润便会全完。
艰难凶险这还不算,最痛苦的还有精神上的熬煎。
行商小贩,本小利薄,一个铜钱掰八瓣花,行事难免抠唆。同行一起吃饭,舍不得抢先埋单,当然少有人结交为友;住店挑最差的房间,店小二自是轻看,白眼直翻;过税卡,点头哈腰,好话说尽,巴望少缴税费,少不得被训斥辱骂——他曾在路途遭遇过官清道,货车被掀翻沟中,也曾因为省店钱夜居富人门洞,挨过一顿皮鞭;他曾因与富商争竞对错被扇过耳光,也曾因衣服破烂进饭店被店家阻拦……
虽说当了行商,穷困、孤独,仍然像大山一样压迫着他,使他度日如年。那心灵的抑郁、焦虑和苦恼,没有经过的人很难领会和理解其中的悲哀和辛酸。
他曾多次作梦找到了姑父,虽说姑父仍是下级军官,但有了靠山,已少人敢欺;他也梦见过找到父亲,讨回了被人霸占的田地,回到了家园;他还曾梦见自己攥够了银子,开了一个小店,过上了不再长途奔波,有衣有食的安生日子……但梦中是甜蜜,醒来还是悲酸。
老天开眼,让他绝处逢生,遇上了父亲。虽自身还是个平民,只是“郭枢密的内侄”、“柴参军的儿子”,他已经“贱民”升为“贵人”。军兵见他如见上司,他能够呼喝、调遣;路人见他如见官员,纷纷闪避道边;地方官点头哈腰称他“大人”;老百姓远远看见,无不一脸艳羡。
住进郭府,他身份更上一层,几乎享受着家主的尊严。
全院丫环、仆人见了他低头弯腰,听从使唤;喝水有人送,吃饭有人端,衣服有人洗,被褥有人换;想出门看看,有马有车有轿,任自己随意挑选;想买什么,十数八两银子的开支连姑妈也不必交待,只用向账房言一声,便会有人送到房间。
他尝到了富裕的好,品味了权贵的甜。他要抓住这个机遇,让自己彻底跳出贫贱坑,步入富贵圈。
为了和姑父这离散后的首次见面,他准备了多天,学习了礼仪、军规,钻研了官箴、吏务。他要让姑父看到,他虽然在社会底层流浪多年,不仅没有颓废,没有染上恶习,而且学问见长,武功提高,更加成熟老练,是一个可以肩负重任的好青年。
功夫不负有心人。上午见到姑父,他礼仪周到,侃侃而谈,受到了姑父的肯定和夸赞。在场的姑妈让姑父安排恰当职差,姑父高兴地满口答应,明确表态,让他先到军中衙内历练。
可没想到就在这命运改变的关键时候,郑恩却给他戳了这么大的纰漏。
“花园乱尿,劝告不听,还胡言乱语,仗武功猖狂,较劲争强,把人脚砸伤——若真是花园子,赔礼认错,赔钱治疗,这都是小事一桩,可换成姑父,便成了以下犯上,戏耍不尊的恶行。若对照军规,往小说也算‘扬声笑语,蔑视禁约’,‘言语喧哗,不遵禁训’;‘多出怨言,怒其主将’;‘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这些可都是斩首之罪呀!虽说是在府中,有自己求情,姑父可能从宽,但不管如何处置,自己的结拜兄弟如此不懂上下,不守规矩,自由散漫,粗俗无礼;自己这些年在外流浪,胡乱结交,行为不检点也都成了不可辩驳的事实。
“更为严重的是,自己上午为推荐这个二货说了许多过分赞誉的话,如此穿帮,全变成了有意欺瞒的谎言。交友不慎,又谎话连篇,姑父还会信任吗?姑父不信任,还会为我的前途操心尽力周旋吗?”
柴荣越想越觉得遇上了过不去的坎,急得搓手拧脚,在原地乱转。
“出了这事,不仅这二货差事没指望了,还要连累夫君落个交友不慎,前途受到影响!”符玉凤也觉得事情不小,向柴荣出点子说:“实在没法,就让他易容吧!我听说江湖上有易容大师,能把小伙子变成大姑娘,本事可高呢!让他变个样,还不是小菜一碟!”
“眼前的事,来得及吗?”
“今天不见,就说病了!”
“姑父在花园已经问过他名字,知道是他,能再换一个吗?”
“那就说他有疯病!他疯病发作,就胡说乱闹!”
“我结拜个疯子兄弟,还带进府中?再说,住几个月了没一个人发觉,姑父刚回来就发病了?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这叫短暂发作贪玩疯。这疯病发作突然,好得也快,在花园那会儿正好发作了!”符玉凤争辩道。
“这更不行,别说这病医书上没有记载,就是有,姑父也信,我带着他到军中当差的事不是也黄了吗?他有疯病,打仗时发了病,不该冲的他冲,不该停的他停,坏了军纪,胡乱作为,成什么体统?不行,更不行!”
“对,这个法子妙,保险能脱祸!”符玉凤又思索片刻,突然高兴地拍手叫道。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树精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