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不开心。自从娶了你以后,我每天都很开心。”
“可是你叹气。”
“……我胸闷。”
感觉到他的不信任,她彻底伤心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笨,什么家务也做不好?我不会和你一起打猎,也不会补衣服,不喜欢做饭也不洗碗,就连芦花鸡也是你天天在喂,我什么都做不到……”
“不是不是。”他慌了,丢开削了一半的竹签,将她搂在怀里安慰,“这种粗活我来做就好,溪儿你手小力小,做这些干什么呢。我是你相公,你是我娘子,相公为娘子做事是应该的。”见她仍然锁着眉头不开颜,他喟然长叹,迟疑半晌才轻轻开口:“溪儿,你想不想恢复记忆?”
她疑惑不解地瞪他。
“那天……”他搂紧了她,将脸埋进她肩颈里,轻嗅淡淡的香气,恨不能一生如此,“来采药的大夫说……他可以帮你恢复记忆。”
想了想,她莞尔摇头,“你是说那位迷路来澹间居讨茶喝的苍发大夫?我想,他也只是一时迷路遇到我,一时心好所以才说不收银子就给我治病吧。你不是总告诉我,江湖人性情多变,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他们都是只顾自己开心就打打杀杀不顾别人安危的人,你何必这么放在心上。”
玉色素指抚上他的眉,一番浅浅的话,无形之间吹散他心头的闷云,让他舒畅不少。可他对她毕竟存有愧疚,私心想将她留在身边,德心却告诫他:这样对她不公平,他这种小人行径和大奸大恶之徒有什么不同。也许,他可以先帮她恢复记忆,再让恢复记忆的她重新喜欢上自己,继续做自己的娘子……只不过这个“也许”的变数太大,他完全没有信心。
“溪儿……”他轻喃她的名字,将暖暖的气息吹进她耳朵里,“你一定是上天赐给我的女神……”
她笑着缩起脖子,却也没拦着他的亲狎。
深冬大雪,足不出户,他们的亲昵举止也不会让旁人看去,是不是?
炭火一声“噼叭”,将他迤逦的神思打回来,她早已被他吻得双颊通红,眼角微湿,气喘不止。
刚才,德心发的一点智慧苗被眼前的绻绻美景一脚踩进土里,彻底没有了。冬天的小手工艺者眼底燃烧起烈烈火焰,恨不得立即将怀中的娘子吞进肚……
嗞嗞!嗞嗞!
一种不和谐的声音出现在他们的听力范围内。
两人呆视半晌,倒是她先笑出来,推开他起身寻找声音来源。他不甘不愿侧耳聆听,眉心蓦然皱起,指缝里夹了两根竹签走到紧闭的大门后。
“溪儿,站到我后面。”他悄声冲她勾勾手,轻轻提起门档……等了等,他用力拉开门。咚!一具半边沾雪半边没雪的人形物从门槛直接栽进来。
雪花趁着风飘进屋里,很快融去踪影。
他看看外面,只有一道拖曳行走的足迹,不见其他。照大雪飘落的速度,这道足迹很快就会被雪掩盖。他将半雪人拖进来,转手关上门。
她捂住嘴,指指半雪人的腿:“然哥哥,他受伤了。”
他让她去师父的房间拿金创药,自己则将半雪人清理干净。等她拿了金创药跑回来,就见火盆边靠着一名脸色苍白、小腿带伤的……和尚?
接下来自然是他给和尚包扎伤口,再灌下一碗生姜水,让冻得半僵硬的和尚清醒过来,以便说明来龙去脉。
和尚不止小腿带伤,醒来立即呛了一口血,显然还有内伤,喷出大概三尺远……看来血溅三尺是有事实依据的。
和尚警惕地瞪视两人,一副炸毛公鸡的模样,就是光秃秃的脑门太刺眼,让她频频撇嘴。
交流和套话自然是澹台然的责任,他拿出救命恩人的架子,三言两语就让和尚屈服招供了……开玩笑,在他的地盘上还敢给他端架子,信不信他一脚把这家伙踹到雪里当人冻。
和尚在温暖的屋里盘腿调了一会儿息,大概觉得经脉顺畅了,这才睁开眼睛,谢过他们,将自己的来历一一道来。不过,还是很含蓄,有所保留。
和尚说,他法号释摩兰,久慕中原佛法,特来求经问道,不料遇到中原魔派,这些魔派心胸偏狭不能容物,对他百般刁难,穷追猛打,他身上的伤就是被一名魔头打的。那魔头武功诡谲,邪恶,如猫逗耗子将他玩于股掌之间,他拼力躲避,逃进深山,幸好大雪掩去行踪,让那魔头没有追上来。他见山中有片屋宅,无奈拖着受伤的腿前来求助。
听起来满可怜的。澹台然见他相貌堂堂气宇轩昂,的确像个得道高僧,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大师你就放心在我家休养吧,这雪还要下几日,魔头上不了山的。”
“阿弥陀佛!贫僧多谢施主。”释摩兰垂眉轻诵,神态之间倒真有些佛的慈悲。
“不用客气。”冬天的小手工艺者笑着摸摸后脑勺,“大师刚才咳了血,应该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我明天杀只鸡给你补补。”
释摩兰眼角一跳。
我说然哥哥,和尚是不吃肉的吧……她在一边抿嘴闷笑。
“贫僧的伤并无大碍,调息几天就能恢复了。”释摩兰目不斜视,郑重地合掌对澹台然施了一礼,“浅劝施主,千万不可杀生。孰知轮回不易,苦难终有时。”
“嘿嘿……”澹台然傻笑,“大师你饿不饿?现在时辰还早,我们要等一会儿才煮晚饭。你在外面冻了半天,我就先煮点热粥给你暖暖身子吧。”
“不用麻烦。贫僧身体已暖,好多了。”释摩兰的脸色好了许多,转问:“还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澹台然。”他笑呵呵报上名字,又拉过她,“这是我娘子,溪儿。”
释摩兰低头对她行礼,抬眼细看她时,神色微微一凝,不知想起什么。
她不喜欢这个和尚,看到他的光脑门就想狠狠敲两下,赶出去最好。不过,天寒地冻把人家赶出去又不忍心,然哥哥也不会同意……闷闷地缩到他身后,她垂头不语。
当她的沉默是见到陌生人后的局促,他粗神经地和释摩兰聊起了天,将他听来的江湖传闻从释摩兰嘴里加以证实,再顺藤摸瓜得到更多的小道消息。
场面怎么这么熟呢?
她退回卧室照镜子,将前厅留给他们。
入夜之后,雪停了。
晚饭的时候,溪儿很高兴,因为澹台然端出一碗粉蒸肉。浓香的肉片下是秋天晒的菜干和豆角,独有的阳光味道搅拌着冬的淡寒,入口粉醇,甜香回味,暖胃暖身,引人馋虫大动。但是,让她高兴的却不是粉蒸肉本身,而是释摩兰的表情。
她和然哥哥吃着香香粉粉的蒸肉,身为僧人的释摩兰却只能吃腌萝卜就白饭,而且他们每夹一筷肉,释摩兰的嘴角就抽跳一下,实在令人愉快。为此,她多吃了半碗饭,让然哥哥也高兴了一下。
饭后,然哥哥和释摩兰下了一盘棋,棋面是残的,是久远以前师父和然哥哥厮杀的残局。见两人下得废寝忘食,她便自己烧了热水,沐浴之后点了油灯,早早缩到被子里看书。然哥哥的书架上有很多书,兵家的《守城录》,道家的《抱朴子》,文章类的《苏文忠公胶西集》,甚至还有《居家必备事用全集》,真是五花八门来者不拒。她喜欢《玄怪录》一类的书,所以挑了本《睽车志》,就着油灯一行行细读。
他回房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黑发散满绣枕,半只小手露在被子外,手下压着一本书,指尖有些冰凉。他轻轻抽出书,吹熄油灯,心痛地将冰凉的小手塞到胸口捂暖。
闭着眼睛躺了很久,却睡不着。
他自幼在山里长大,无父无母,只有师父。师父教了他很多东西,学堂里能学到的、学不到的,都教了。他和师父相依为命,生活也简单,吃饱穿暖、无病无痛,天天看日出日落,已经满足了。小时候满山跑,闯祸惹怒了师父,师父总会气呼呼地说他再怎样怎样长大了就娶不到媳妇,他喜欢回一句:“娶不到媳妇我就娶师父!”这句话比他闯的祸还具有震撼力,常常让师父好端端就从椅子上滑下来,抖着手指瞪他,半天也挤不出一句。
十六岁后,杨爵带他到醉月楼喝花酒,他终于明白媳妇是什么了,媳妇就是香香的、软软的、滑滑的女孩子。他郁闷了好久,觉得小时候太幼稚,居然说这么呛自己的话,好在师父不是女子,不然真让师父拿陈年旧事“威胁”他,他一定会叛逃师门……这等不忠不孝之事,他做起来还是有的。
娶了溪儿,天天过着一粥一饭的日子,她也不叫苦,不会做饭但喜欢站在厨房边看他忙,不会补衣服但喜欢拿了针线绞啊绞,看她那双手,细腻白皙,骨节小巧又滑嫩,握得紧了,手背上还能见到一条条青绿色的血脉,他想她一定是大户人家出身,跟他一起过这种山野生活,是不是亏了她?
承蒙师父的教诲,他养成了胸有乾坤的气度,从小到大没什么舍不了的,可是溪儿……他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