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黎明时分,在秦境的大山深处,有六个黑衣密探被数百秦卒团团围住。箭矢如雨,黑衣密探纷纷毙命。为首一人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如鬼魅般逃出包围圈,不知所终。
秦卒从一个黑衣尸体的内衣里搜出一块麻布,交给秦将司马错。司马错展开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上面标注的是秦军各处营防、粮草重地等,他的兵营及他的名字赫然列于其中!
司马错紧急上报。不到两个时辰,魏人密探冒死绘制的这份麻布军防图已层层递报入国尉府。国尉车希贤不敢怠慢,迅即赶赴大良造府,见公孙鞅在与上大夫景监说事儿。
车国尉呈上急报,公孙鞅徐徐展开。
是块三尺见方的麻布,制作得极是精致,图标绘制更是标准、精确,公孙鞅一眼看出,这样的工艺与手笔,只有训练有素的大魏武卒才能制作出来。
“魏人奸细已经渗入深山,”车希贤小声禀报,“这是第三起了,近寒泉谷,前两起均让他们逃了。”
“哦?”公孙鞅从军防图上收回目光,看向车希贤,“这一次是何人截获的?”
“官大夫司马错。”
“司马错?寒泉谷?”公孙鞅似是想起什么,微微闭目,喃喃自语。
“另据探报,”车希贤继续禀报,“魏将裴英引甲车三万,于昨夜迎黑时分经函谷道抵达阴晋,扎营阴晋城东南角,尘扬十数里!加上张猛部,单是阴晋已集结魏武卒四万,皆是重甲!龙贾锐卒五万也已完成集结,在大荔关及洛水一线屯扎!”
“嗯,”公孙鞅轻出一声,看向景监,“景兄,继续说说你的孟津!”
景监朝车希贤拱个手,抱歉一笑,轻声应道:“天下诸侯能来的都来了,已到七家,另有五家在途。周天子卜定今晨起驾,”抬头看天,“这辰光想必已出宫城!”
公孙鞅的眉头微微拧起。
“从种种迹象看来,魏侯是冲我秦国来的,君上不得不去赴会了!”景监给出个苦笑!
“景兄说得是,”车希贤接着道,“下官已备五千死士护驾,整装待发!”
“去打架吗?”公孙鞅白他一眼,将麻布图收入袖中,缓缓起身,大步走出厅堂。
春雨沥沥,细密如丝。
洛阳城外的邙山深处,山道被淫雨浸软,一辆负载沉重的六骏王辇陷在泥淖里,在推车兵士吆七喝八的叫喊声中失去了威仪。
人喊马嘶,各竭股肱之力,车轮却越陷越深。
车帘打开,额头是汗的周显王探出身子,看一眼日头,一脸焦急。
大司马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是汗,喝叫士兵捡来石块,垫在轮下,用肩膀顶住车身,扯起嗓子大喊:“一二三,起!”
人马一齐用力,车子剧烈晃动,一声“咔嚓”从车底发出。
所有人都停下来。
大司马看向御手。
御手跳下车,察看一番,对大司马悄语。
大司马长吸一口气,着急地看着车子。
颜太师冒着雨,颤巍巍地走过来,看向大司马:“怎么了?”
大司马凑到他耳边,压低声:“轴断了!”
王辇断轴是大不吉。颜太师示意众人退下,走到车前,轻敲车窗。
周显王拉开窗帘。
“启禀王上,”颜太师拱手道,“昨晚雨大,道路泥泞,将士疲惫,六骏乏力,老臣奏请返回洛阳,恳请我王允准!”
“返回洛阳?”周显王吃一惊,抬头看天,“雨不是??不大吗?”
颜太师缓缓跪在泥地里:“王上??”
大司马、御史纷纷跪下。
周显王横他们一眼,脸色阴下,沉声道:“七百年前,先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誓师伐纣,方才奠下我大周基业。七百年后,十三诸侯再会于孟津,堪称百年盛会,你们却让寡人??”气结。
颜太师几人无不勾头。
周显王再横他们一眼:“何人想回,这就回去,寡人走也要走到孟津!”猛地起身,走到车头,一跃跳下。
许是动作过猛,显王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到泥地上。御手箭步蹿到,扶正显王。
显王甩开他,在雨中大步前行。
颜太师这也缓过神来,紧忙爬起,冲大司马指指车辇,急急追上显王,颤巍巍地搀起他。
御手放下乘石,冲车内叫道:“都下来吧!”
内宰先下,接后是一个宫人与两个宫女。
确定车上再无人了,大司马召来众军士,脱掉上衣,露出肌肉,用肩头顶住车轮,喊道:“一,二,三,起!”
众将士发出喊,王辇出淖,一只轮子歪在一侧。
在洛阳东北百里,地势陡然平坦。自临晋关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处,十分力道也自软了八分。河岸也变宽两倍,远远望去,就像一连串带状的湖泊。在这条带状湖泊里,奔腾的河水一下子宁静下来,形成一个天然渡口,人们称它为孟津。
据周史记载,公元前1044年暮春,周武王姬发率众东出函谷,在距孟津不远的一个高坡上设坛祭天,大会八百诸侯,誓师伐纣。誓师过后,周人就从此处渡过河水,两年后在牧野大败纣王,攻下朝歌,打出了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样在这暮春时节,一向沉寂的孟津旷野再一次喧嚣起来。一队接一队的车马纷至沓来,在离渡口二里处的那个极其著名的黄土高坡前面停顿下来,绕着高坡扎起营帐,形成一道道辕门。
辕门一共十四道,居中的共有两个,一个是天子行辕,坐北朝南,行辕前面飘着一面赤色旗帜,上面用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侧是魏国行辕,与天子行辕并列,一样大小,一样规格,青色的旗帜上用藏红色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远远望去,两面旗子并排飘着,一个红旗青字,一个青旗红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日过中天,魏国的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
打破这寂静的是匆匆趋进的魏国上大夫陈轸。
“禀报君上,”陈轸小声禀道,“楚王、齐公走不开,各派太子代行大礼,臣与卬公子前往迎了,已安排他们住进行辕!”
“呵呵呵,”魏惠侯大气地笑笑,“不错不错,能来就好。”
“赵侯本该到的,听说燕公也在道上,且离他不远,就在虎牢关候他了,预计明天上午抵达!”
“唉,”魏惠侯感慨一声,“老燕公不容易呀,年纪最大,走的路也最远!”
“是呀,”陈轸顺口应道,“臣没想到老燕公能来。自夫人薨天,老燕公就雄风不再了!此番万里赴会,若不是有感于君上德威,臣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你说得是,”魏惠侯略一思忖,“等燕公到了,寡人亲迎!”眉头略略上扬,“周天子何时能到?”
“在路上呢。”陈轸给出个笑,“昨夜下场喜雨,不想却让王辇陷进泥淖里了。”
“哦?”魏惠侯身子倾前,“能否及时出淖?”
“应该能吧,离约日尚有三日呢!”
“呵呵呵,”魏惠侯坐直身子,“能赶上时辰就好。”
“君上,有个细节,”陈轸趋前一步,压低声,“听说王辇的车轴伤了,早该修护,可天子拿不出修车的钱,还有六骏,毛杂不说,且个个老齿,偏又遇上喜雨??”
“唉,”魏惠侯吸一口气,缓缓叹出,“这次朝会,寡人本想为天子长个脸面,没想到竟是难为他了!”
“周天子也是不识趣,”陈轸半是责怪地说,“真还以为天下诸侯此来是朝觐他呢,君上给他个请柬,他竟就驾个破车屁颠屁颠地跑来了!”夸张地摇头,“若是搁臣头上,立马诏令君上代行大典,自个儿在宫里召妃呼子,优哉游哉,乐得个逍遥自在!”
“哈哈哈哈,”魏惠侯指着他大笑几声,“这个天子真该由你来当!”
“嗨,”陈轸做出个苦脸,“臣这贱躯,生就是侍奉主子的命,坐不得龙位哩!”凑得更近,“要坐也得是君上!”
“呵呵呵呵,”魏惠侯指着他又是一笑,“你倒是想得多哩!哦,对了,”敛起笑,“嬴渠梁可有音讯?”
陈轸摇头:“正如君上所判,秦公想是不肯来了!”
魏惠侯冷蔑地哼出一声:“寡人要的就是他不肯来!”
时交三月,秦宫后花园里春意盛浓,百花斗艳,百鸟鸣啭。
芳草坪上,蜀国国君去岁进贡的几只孔雀正在嬉戏。两只发情的雄孔雀,为了争夺几只雌孔雀的芳心,在那里肆意奔跑,鸣叫,开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开外的赏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公孙鞅相对而坐,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几只孔雀身上。秦孝公面前的几案上,摆着魏惠侯的请柬与魏武卒未完成的秦军军防图。请柬是魏惠侯半个月前发来的,要他务于丁未日申时之前赶赴孟津之会,朝见周天子。
秦孝公终于抬起头来,眼睛转向公孙鞅,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君上?”公孙鞅适时叫道。
秦孝公依旧没有说话,眼睛也未从传檄上移开。
“君上,”公孙鞅声音恳切,“要不,臣陪护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就如没有听见。
公孙鞅长叹一声,脸色更凝,目光转向远处的宫殿。
“什么孟津朝王!”秦孝公猛然发作,一拳震在几案上,“他魏罃眼中何时有过周王?他这是居心叵测!他这是借机号令天下!”
“号令天下倒在其次,寻衅伐我才是其心!”公孙鞅转过头,声音不急不缓,“臣已得报,魏卬爱将裴英的三万武卒已到阴晋!”
秦孝公怔了怔,看向他。
“十几年来我变法图强,国势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寻思谋我了。眼下他是万事俱备,就差一个借口。此番会盟,君上不可不去呀!”
“你是说,魏罃会盟,意在伐我?”秦孝公显然不相信。
“几个月来,魏侯借口护驾孟津,频调兵马,崤山、函谷、西河郡一线大幅增兵,各城邑都在征召工匠,赶制攻城器械!魏国细作更是频频混入我境,绘制我方军防图,其意不言自明!”
秦孝公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公孙鞅欲言又止。
一阵更长、更难熬的沉默。
公孙鞅目光期待。
“十八年前,”秦孝公猛地抬头,表情刚毅,几乎是一字一顿,“先君为光复河西,与魏罃大战数月,中箭薨天。寡人在先君灵前起过重誓,不报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来,寡人这么做了。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国公侯若去朝王,就让他们去朝好了!”
秦孝公忽地站起,未与公孙鞅作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望着孝公渐去渐远的背影,公孙鞅目光错愕。
到第三日中午,除天子之外,十二诸侯全部到齐。
十二诸侯中,最后到的是燕文公与赵肃侯。魏惠侯兑现诺言,亲往迎宾亭迎接。随行的是韩、鲁、卫、宋、中山等八侯,齐、楚二公子一大早前往附近猎野鸭去了,未能随行。
在众公侯迎接燕、赵二君时,周天子的车马仍在泥路上盘腾。王辇的轴是横断的,御手将三根枪杆辅在断轴上,用牛筋绑定。许是路况太差,许是牛筋于铜轴不合,无论御手绑得多牢,走几里就又松掉了。断轴的是王辇,无法替代,周天子急切不得,只好走一步挨一步,赶到会盟地附近已近申时,这也是魏侯约定的最后时辰。
迎宾亭遥遥在望。
折腾一路,周室人马尽皆疲惫,远望上去,就如打败仗的溃兵。大司马急了,冲兵士低吼:“前面就是迎宾亭,八方诸侯恭迎天子,瞧你们这个样儿,像天子之师吗?打起精神来!”
众军士打起精神。
颜太师走到王辇前,小声问御手:“路不错了,王辇能坐吧?”
御手审看一下路面,趴到车下看看车轴,微微点头:“坐是能坐,但不能走快!”
“你把车轴再绑牢点儿,万不可再断!”颜太师小声吩咐。
御手点头,重新绑扎。
颜太师走到自己的辎车前,小声禀道:“王上,孟津就在前面,该换王辇了!”
周天子下车,走到王辇前,正襟上车,正襟端坐。
颜太师回身踏上自己的辎车,站在车辕上,眺望一阵,揉下眼皮,问御史:“瞧我这双老眼,怎么看不到亭上有人呢?”
“回禀太师,”御史悄声应道,“下官看过几遭了,亭上根本没人!”
“没有通告他们吗?”
“大行人半个时辰前就通告了!”
颜太师的后背脊一阵发凉,强自镇定下来,轻声道:“让大行人再去通报一次,弄出响声!还有,吩咐司马,慢点儿走,越慢越好。要是再不见迎,就歇着!”
御史急去。
大行人得令,驱车直入列国行辕区,使一个大嗓门的军士边走边叫:“天子驾到!天子驾到—”
当大行人的辎车驶过燕国行辕时,燕文公急走出来,本欲见礼,车已行远,遂朝车辆拱下手,转身走进赵国行辕,见赵肃侯正在辕门内守候,拱手道:“赵兄,天子驾到了!”
“是哩,”赵肃侯还个礼,“在下正想去与仁兄商议,是迎还是不迎?”
“迎呀,我们就是朝觐天子来的!”
“不瞒姬兄,”赵肃侯小声,“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呀!”
“哦?”
“这个会是魏侯约的,天子也是魏侯请的,天子驾到,魏侯若是不出迎,只有我们出迎,算个什么事儿呢?再说,其他公侯也都没有出迎,只你我二人,一是扎眼,二也就把魏侯得罪了。”
“这这这??”燕文公急道,“魏罃他搞的什么鬼?”
“唉,”赵肃侯长叹一声,“你我初来乍到,还是观望一下再说吧!”
“咦!”燕文公狠狠地跺了一脚。
与此同时,魏国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
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相国白圭三人端坐在几前,纹丝不动,似是三尊泥塑。门人公孙衍站立在白圭身后。
端坐于主位的魏惠侯双目微闭,表情释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状,中指骨节有节奏地触及几面,看着敲下去,却又没有发出响声。
旁边的计时水漏传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魏惠侯缓缓睁眼,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装饰精美的水漏。水漏旁边的挈壶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刻度上的水位。
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地射过去。
在这死寂般的宁静里,水漏发出的“嗒嗒”滴水声格外刺耳。
一阵喧嚣由远而近,“天子驾到—”的唱声清晰飘入。
一名军尉进帐,叩道:“报,天子驾到,距迎宾亭三里!”
魏惠侯似是没有听见,脸上亦无表情,目光仍旧盯在水漏上。
众人略怔,面面相觑。
白圭跨前一步,拱手:“天子驾到,君上要亲迎啊!”
魏惠侯看看陈轸,目光回到滴漏上。
滴漏仍在滴答。
“君上?”白圭急了。
魏惠侯皱下眉头,看向白圭:“寡人这在守个时辰,劳烦爱卿代寡人恭迎天子!”
“君上若不出迎,其他诸侯即使想迎,怕也—”白圭顿住,一脸忧急。
“老爱卿,”魏惠侯脸色一沉,“寡人方才说什么了?”
“老臣??领旨!”白圭无奈地应一声,退出行辕,叫上公孙衍,急急慌慌地赶赴迎宾台去了。
韩昭侯冠冕堂皇,与相国申不害不紧不慢地在自家的辕门内遛圈儿。
韩昭侯探头看向迎宾台方向:“天子这一到,就剩下秦公喽!”
“臣以为,”申不害给他个笑,“秦公怕是不会来了!”
“来也好,不来也罢,魏罃都要发难!”
“是哩,”申不害点头,“这包脓一鼓多年,该挤出了!”
“呵呵呵,”韩昭侯笑出几声,“让他们挤吧,韩某乐观其成!”
“真要打起来,君上怕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呵呵呵,”韩昭侯又是几声笑,“当然不能!卖乌金给秦,卖弓箭甲胄给魏!”
“君上好买卖呀!”申不害回他个笑,看向魏国辕门,“咦,天子驾到,怎么不见魏侯出迎?”
“是呀,寡人这在等呢!”
申不害看向其他行辕,见几个公侯也都穿戴齐整地守在辕门口,显然也都在等待魏侯。
申不害摸下胡须,似有所悟:“难道??”
韩昭侯看过来,目光征询。
申不害压低声音:“魏侯或是故意不出迎!”
“你是说,他在试探诸侯?”
“也或是羞辱天子!”
韩昭侯长吸一口气,沉思良久,重重点头,望向远处一片草坪。
申不害顺着韩昭侯的目光望去,微微一笑:“是楚、齐二位殿下,猎鸭子回来了!”
“既然不迎天子,寡人就去凑个热闹!”韩昭侯大步走去。
这块草坪是块高地,就在迎宾台附近。齐国太子田辟疆、楚国太子熊槐站在制高点,披甲戴盔,张弓引矢,射向百步开外的箭靶。
从高地上放眼望去,在距迎宾台约百步的地方,大周天子一行车马井然有序地滞留在魏人特别整修过的会盟大道上,既不是行,也不是住,宛如一只大蜗牛在爬。大蜗牛的前方,公孙衍搀扶着白圭慌里慌张地走过迎宾亭,迎上王辇。
田辟疆、熊槐竟是忘了射箭,四只眼睛紧紧盯住大道上的场景。
白圭、公孙衍叩拜于地。
周天子下辇,见礼,仪态庄重地走过迎宾亭。没有奏天子雅乐,没有诸侯环护,只有颜太师、白圭两个白发老人左右跟从,周天子身体僵直地走过一家家辕门半闭的诸侯行辕,步履沉重地拐进天子行辕的辕门。
田辟疆、熊槐看傻了。
待回过神来,二人嗟叹一番,张弓引矢,各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连射三箭。不一会儿,两名报靶的兵士各拿箭靶飞跑过来。
两只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银矢。田辟疆、熊槐互看一眼对方靶子,相视一笑。
不远处传来不紧不慢的击掌声。
二人回身看去,是韩昭侯。
韩昭侯身材矮壮,身着皮制弁服,腰挂佩剑,站在离他们十步开外的地方,脸上挂着略显诡秘的微笑,朝他们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各自上前一步,揖道:“晚辈见过韩侯!”
韩昭侯回过礼,大步走前几步,拿起箭靶,赞道:“好箭法呀!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看到两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虚!”
韩国与魏、赵同属晋国,史称三晋。几十年来,魏国强势不减,韩、赵反倒成为魏国的附庸,唯魏侯马首是瞻,自然为齐、楚这样的大国瞧不起。然而,十几年前,在公孙鞅赴秦后不久,韩昭侯起用郑人申不害变法,韩国竟也悄悄强盛起来。五年前,韩、楚发生边界冲突,申不害率军四万与七万楚军对垒六个月,交战三次,双方互胜一次,另一次平手。一个月后,在魏惠侯的调停下,魏、楚、韩三国在上蔡会猎,把酒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会,楚、周并列为王,完全可以不来,但楚威王一想借机窥探中原动向,二想使太子有所历练,顺便也给魏惠侯一个面子,也就应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来支应。
因有前面的过节,也因为韩、魏之间的关系,韩昭侯此来就有某种特殊的韵味。楚国太子熊槐望了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热道:“谢韩侯褒奖!”
“呵呵呵,”韩昭侯没有还礼,但给他个笑,“按照辈分,贤侄该叫韩叔才是!”
楚太子脸色微涨,躬身施礼:“晚辈见过韩叔!”
“韩叔见过二位贤侄!”韩昭侯拱手回过礼,将箭靶放到地上,语气甚缓,却是别有深意,“听说秦国殿下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杨。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哩!”
田辟疆听出话音,长笑一声:“韩叔说的可是秦公的那个浪荡哥儿?辟疆倒是听说,公孙鞅初行变法之时,这位哥儿带头抗法,不想却失算了,自己惨遭割发之辱不说,连其师、傅也受牵连,代他黥面劓鼻,成为列国笑谈!”
“是呀,”熊槐不无轻蔑地说,“那个浪荡哥儿不是不来,只怕是不敢来呀!”
“呵呵呵,”韩昭侯转向熊槐,“殿下不仅敢来,且还未曾误了魏侯所限的一丝儿时辰,寡人当真佩服!顺便问句,郢都离此三千多里,殿下这一路风餐露宿,想必劳苦哩!”
“回韩侯的话,”熊槐冷冷一笑,“熊槐一路上游山玩水,也还轻松快活!要说劳苦,熊槐哪能比得过韩侯您?听说韩叔甫听魏侯动身,星夜出发,是第一个赶到孟津哪!”
“呵呵呵呵,”韩昭侯尴尬一笑,“贤侄好口才,楚王后继有人哪!不瞒贤侄,韩叔与令尊可说是知交多年。当年上蔡会上,韩叔与令尊赌酒,令尊一时不慎,输给韩叔一坛老酒,说是下次碰面时即当奉送。此番孟津之会,韩叔本欲不来,可一想到令尊必来偿还所欠老酒,韩叔的两条老腿就不听使唤喽。”
“哈哈哈哈,”熊槐大笑数声,针锋相对道,“韩叔所言甚是。临行之时,父王的确拿出一坛老酒,携晚辈之手特别叮嘱说,魏侯召集孟津之会,其他公侯去与不去很是难说,韩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并无他事,只将这坛老酒转交韩侯。还要转告他,此酒是寡人亲手所酿,他若知晓其中真味,就要细细品尝呀!”
“哈哈哈哈,”韩昭侯回他一声长笑,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远近排列的十几座行辕,话入正题,“看来,魏罃的面子实在太大,大小列国,哪一家也是磨不开呀!不究怎么说,此番若能喝上楚王亲酿,韩叔也算不虚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头,哂笑道:“韩侯怕是言早了。魏侯定于今日申时,看日头这样子,申时也该到了。熊槐眼神不好,怎么就看不到秦人的行辕呢?”
“是啊,”田辟疆接道,“辟疆也想请教韩侯,魏侯既有这么大的面子,秦公怎么就敢不来呢?”
“年轻人,”韩昭侯的目光扫过辟疆,落在熊槐身上,“秦公不来,也许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
“韩叔所言甚是!”熊槐敛神正色,“听说秦公不胜酒力,不似韩叔您海量,只要有人给酒喝,等不到天亮就动身哪!”
“是啊是啊,”田辟疆随声附和,“韩叔有此海量,今晚赐酒,韩侯可要一显身手喽!”
“唉,”见二人均将矛头对准自己,韩昭侯轻叹一声,“二位殿下,韩叔??这么说吧,年轻气盛是没有用的,今晚这席酒,胜酒力也好,不胜酒力也好,该喝是必须喝的。你二位看好,若是不出韩叔所料,不胜酒力的秦公怕是要吃罚酒喽!”
“罚酒?”二位太子俱是一怔。
韩昭侯的眼睛缓缓转向魏室行辕,不无肯定地点了个头。
白圭、公孙衍将周天子送入行辕后,匆匆踅回魏国行辕。
行辕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白圭望一眼众人,悄悄走至自己的席位坐下。主席位上,魏惠侯仍盯着那个不断发出“嗒嗒”声响的水漏。
水漏里的水位终于升到一个刻度。
又一声滴答过后,挈壶氏朗声唱道:“丁未日申时到—”
魏惠侯微微抬头,略显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从几面上移开,依次扫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陈轸身上。
陈轸瞥见,适时奏道:“申时到了,秦公果如君上所料,抗命不来!”
“诸位爱卿,”魏惠侯两腮微动,微微点头,“你们这都看到了,不是寡人非要与这只黑雕作对,而是它长硬翅膀,说飞就想飞了!”
“启奏君父,”公子卬跨前一步,“儿臣请缨西征,誓将它的翅膀拧下来,为君父下酒!”
魏惠侯的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老爱卿,您说呢?”
“君上,”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头微皱,“秦国变法十年,国力陡长,显然已成囊脓,早晚要挤!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缓急,臣以为,当下急务不是征伐,而是朝见天子。这是百年盛会,天下诸侯毕集于此,稍有闪失,就有可能埋下祸根,扰乱天下!”
“嗯,老爱卿所言极是!”魏惠侯点个头,转向公子卬,“卬儿,你都听见了吧,凡事不仅要考虑全局,且要考虑长远,不要动不动就征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个白眼,低声说道:“君父教训得是!”
“陈爱卿,”魏惠侯转向陈轸,“大典诸务,筹妥了吗?”
“回禀君上,”陈轸朗声应道,“朝会庆典,万事俱备!依照君上制订的规程,今晚当是天子赐酒,为列国公侯洗尘。君上这该沐浴更衣了!”
“好好好,天子躬身为诸侯洗尘是桩大事,差池不得!”魏惠侯重重点头,思虑有顷,“陈爱卿,你是司仪,寡人与周天子,还有天下公侯,都得服从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听到魏惠侯故意将“寡人”排在“周天子”前面,白圭心头一紧,跨进一步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已知道他要劝谏什么,摆手道:“老爱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现纰漏!”
见话被堵得死死的,白圭也是无奈,低头应道:“臣遵旨!”
白圭走出行辕,布满皱纹的老脸越发阴沉,沿小路疾步走回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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