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走回自己的营帐。
“主公,”公孙衍迎上一步,望着他的脸色,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会盟走味了,恐怕要出大事!”
“哦?”
“今晚天子赐酒,为列侯洗尘,君上却有意支开老朽!”
公孙衍眉头拧紧。
“唉,”白圭长叹一声,“君上既有旨意,老朽就不好再到会场了,你得去盯。宴会共设两个侍酒,全被陈轸换作魏人。老朽已经吩咐内宰,你算一个,这就去吧!”
公孙衍点下头,快步走去。
在周天子行辕后场,公孙衍与另一侍酒换上周室的侍酒服饰,跟从毗人来到宴席筹备场。
毗人将二人介绍给酒正,转身走了。
酒正拿来酒器,现身说法,向二人讲解侍酒礼仪。
另一名侍酒一边练习倒酒礼仪,一边笑对公孙衍道:“在下韩虱,在上将军府里谋差,仁兄是—”
公孙衍还他一个笑,回道:“在下公孙衍,相国府。”
“久仰久仰,”韩虱连连拱手,“公孙兄大名如雷贯耳,请多关照!”
公孙衍亦拱个手:“彼此彼此!”
为防备魏人,秦孝公早在变法改制的初年,就已听从公孙鞅之计,将都城由栎阳西迁咸阳,高城重垒,城外连郭,更在城墙外面挖掘一条宽约五丈、深约丈许的护城河,引来渭河之水环卫,将宫城守护得固若金汤。
向晚时分,怡情殿里气氛凝滞。秦孝公端坐于主位龙椅,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希贤分坐于两侧。众人脸色凝重,目光齐射在上大夫景监身上。
景监的声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诸侯响应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东大小列国,除齐、楚是太子之外,均为国君亲往!”
显然,孟津那边,除去齐、楚两国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势真还应验了公孙鞅的判断。秦孝公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眉头紧皱,缓缓闭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孙鞅劓过鼻子的嬴虔微微抬头,眼角斜向嬴驷,嗡嗡说道:“驷儿,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会我们为何不去?”
同样对公孙鞅怀有旧怨的嬴驷心领神会,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话,此事驷儿不知。许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
嬴虔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该事事听他卫鞅的!孟津之会,从名义上说得出口,身为周臣,我若不去,叫天下怎么看我?再就是魏罃那个老东西早就看我不顺眼,听说魏境磨刀霍霍,龙贾厉兵秣马,扎下架势要挑事儿,他公孙鞅懂个什么,说不去就不去了?”
景监看一眼车希贤,似要说句什么,又打住了。
秦孝公缓缓睁开眼睛,扫一眼嬴虔和嬴驷,似是自责,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时赌气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烦来!”
嬴虔自知失言,勾头不语。
众皆缄默。
秦孝公抬起头来:“大良造他??人呢?”
景监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大良造于两日前去终南山视察军营去了!”
“诸位爱卿,”秦孝公缓缓嘘出一口气,不无威严地看向众臣,“看来,这一战不得不打了!”
众臣皆是振作。
“国尉,”秦孝公看向车希贤,“三军士气如何?”
“回禀君上,”车希贤拱手应道,“三军将士无不渴望与魏一战!”
“能战将士共有多少?”
“一十二万!”
“传旨,”秦孝公声如洪钟,“咸阳以西的,开赴咸阳以东!终南山以南的,开赴终南山以北!”
“臣领旨!”
“诏令臣民,迎战魏寇!”
“臣领旨!”
天刚迎黑,天子行辕外面火烛齐明,雅乐奏起,一片祥和。列国诸侯纷纷走出自己行辕,聚在天子行辕附近,等候宣召。
就在此时,“唰唰”一阵脚步声急,公子卬引领一队武卒跑步过来,在天子行辕门前架起一条布满枪戟的通道。
事发突然,充满喜气的天子宴请一下子变得森然可怖。等候觐见的十二诸侯面面相觑,各呈怒容。熊槐、田辟疆互望一眼,“啪啪”几声拂袖,正要转身离开,陈轸看个真切,朝乐队摆下手,亮开大嗓门唱道:“天子赐宴,楚殿下、齐殿下驾到!”
熊槐、田辟疆听到第一批点的是他们的名字,略略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天子辕门。
陈轸得意地扫视二人一眼,依次叫道:“赵侯驾到!韩侯驾到!燕公驾到??卫公驾到!”
被陈轸点到名字的诸侯无不阴沉着脸,依照所叫次序走进戟门。
行辕里,身着弁服、身材清瘦、面色略显苍白的周显王端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一层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诸公侯按照陈轸所叫次序坐定。坐在左侧第一的是楚太子,右侧第一的是齐太子,再后是赵侯、韩侯,再后是燕公、鲁公??
最后觐见的是黑须飘飘的卫成公。
卫成公趋前几步,三叩九拜之后,朗声说道:“周臣卫室二十三世孙姬速叩见天子!”
周显王以同样勉强的笑容、同样的手势道:“爱卿平身,请列席!”
“谢天子隆恩!”卫成公再拜起身,走至最末位置。
按照周室礼仪,列国朝见天子时,应该严格按照与周室的血缘关系远近、爵位次第排序,丝毫颠倒不得。卫国是周武王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与周室血亲最近,理应排在最前,或至少应与鲁公、燕公并列。然而,此番陈轸所列席次却完全是以国家强弱、实力大小论定的,根本无视周室规矩。与周室血缘关系较近的卫成公由于国力最小,反被排在最后。这也算是战国特色,大国均无异议,卫成公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宴席只有一个空位,就是天子陪席。在场公侯知道,这是特意留给魏侯的。作为东道主,本应第一个到场的魏侯却迟迟不到,用意不言而喻。
再外约十几步远,在本应席坐天子乐手的地方,立着两排武卒,满身铠甲透出的森然杀气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两排武卒的最前面,昂首站着魏国上将军公子卬。这股肃杀之气与辕门之外天子乐队仍在奏出的迎宾雅乐恰成反照。
就在众侯翘首以望时,外面传来陈轸的唱声:“魏侯驾到—”
辕门之内,众武卒唰地退向两侧,闪出约三步宽的大道。魏惠侯健步上前,在迎宾乐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仅一拜一叩,朗声道:“魏罃叩见天子!”
周显王心头一沉,口中却道:“爱卿请起!”
魏惠侯却不起身,仍旧叩在地上。
周显王面色微变,重复一句“爱卿请起”,魏惠侯仍然不动,只是叩在地上。周显王扫视众侯,竟是没有人看他,所有目光全都落在魏惠侯身上。
周显王迟疑一下,起身走下,亲手将魏惠侯扶起。
在座诸侯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周天子携魏惠侯之手走上主席位,各自落席。
迎宾雅乐戛然而止。
陈轸击掌,公孙衍与韩虱步入行辕,依序斟酒。
见酒已斟好,魏惠侯用力咳嗽一声,众公侯抬头望过来。
年近五十的魏惠侯身材高大,壮实得像头公牛,一张方脸不怒自威。在他上位,比他年轻十岁的周显王看起来则像一个文弱书生,脸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难掩他内心深处的惶恐。
魏惠侯又是一声咳嗽,朝诸侯背后不远处的两排武卒扫去一眼,脸色故意一沉,大声责问:“陈轸,这些武士是怎么回事?”
“回禀君上,”陈轸拱手,“上将军为防万一,特别护驾!”
魏惠侯厉声喝道:“上将军何在?”
公子卬朗声应道:“末将在!”
魏惠侯声色俱厉:“今宵天子赐宴,君臣尽欢,你弄这些武士竖在这儿,岂不有伤风雅?统统退下!”
“末将遵命!”公子卬转身,摆手,与众武士退出。
魏惠侯坐直身子,目光扫过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时势纷乱,诸位公侯都是金贵之躯,更有天子龙体幸临,魏罃诚惶诚恐,万千忧心,因而责得严些。不想他们谨慎过度,反让诸位受惊了!”
十二诸侯互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侯再次抱拳:“承蒙诸位看得起魏罃,不远千里光临孟津,魏罃领情了!”
十二公侯纷纷抱拳还礼。真正的东道主周显王却被搁在一边,表情极是尴尬。
魏惠侯举起酒爵:“诸位公侯齐集孟津,天下归心,实为百年来一大盛事,可喜可贺!值此吉日良宵,魏罃权借天子御酒,向诸公侯致谢!”仰脖饮尽。
众公侯互望一眼,谁也没饮。熊槐大声咳嗽一声,跟着连清几下嗓子。田辟疆、赵肃侯、燕文公也跟着咳嗽起来,座中一时杂音四起。
田辟疆将头转向韩昭侯,声音虽低,却使在场之人皆能听见:“辟疆初次朝王,不知礼数。请问韩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该当何人来饮?”
所有人都看过来。
魏惠侯的脸色干起来,目光直射韩昭侯。
韩昭侯吧咂一下嘴皮子,假作没有听见,看向他处。
魏惠侯脸色稍懈,又要举爵,有人咳嗽一声。
是燕文公。
“辟疆贤侄,姬伯讲给你吧。”燕文公朗声道,“按照惯例,天子赐酒,前三爵当由天子端起,第一爵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与臣子共饮!”
众人各出怪声,场面嘈杂。
“谢姬伯指点!”田辟疆朝燕文公拱下手,以手背敲响几案,看向魏侯,“辟疆知礼了,看来是有人喧宾夺主呀!”
魏惠侯脸上红涨,表情愠怒。
“诸位!诸位!”陈轸不失时机地发出一声重重的咳嗽。
没有一人睬他。
熊槐看向周显王,声音盖过其他人:“大楚国的熊槐知礼了,敬请大周天子敬天祭地,与我等共饮!”
现场更加乱噪,众侯无不解气。赵侯咧嘴笑了,韩侯伸出拇指,中山君、宋公等也都有了表情,只有卫成公目不斜视,两眼直直地盯在魏惠侯脸上。
周天子显然不曾料到是这场面,竟是呆在那儿。
魏惠侯脸色黑青,将手中空爵“啪”一声震在几案上。
众君一震。
场面静寂。
魏惠侯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来。
诸侯无不看向他处,只有排在最末的卫成公目不斜视地看着魏惠侯。
魏惠侯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卫成公身上。
卫成公打个寒噤。
魏惠侯端起空爵,朝他扬扬。
卫成公身子又是一抖。
魏惠侯将空爵再扬一下,表情愈加威严。
卫成公颤手端起案上酒爵,仰脖饮尽。
魏惠侯满意地点点头,逐个扫向紧挨住他的宋公。宋公饮下。接后是中山君等其他小国,纷纷端爵饮下。
魏惠侯的目光依序扫向年过花甲且公然挑战的燕文公。
燕文公冷冷一笑,端起酒爵,转向显王,举爵过头顶,朝他拱手,再将酒爵在几案上连磕三下,一饮而尽。
不待魏惠侯目光扫来,赵肃侯、韩昭侯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文公,向显王拱手,将爵在几案上点三下,依序饮进,皆将魏惠侯晾在一边。
坐于两侧首席的齐、楚两国太子另成一景,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惠侯,相视一笑,举爵朝空中彼此遥祝,各自饮下。
然而,无论如何,除天子之外,魏惠侯敬给十二诸侯的第一爵酒都算喝了。
魏惠侯的目光转向显王。
周显王将万般苦涩化为一个干笑,举爵敬天,洒向空中,看向公孙衍。
公孙衍趋步过去,斟酒。
显王举杯祭地,洒于地下。
公孙衍再斟酒。
显王举爵置于唇边,轻咂一口,置爵于案,眼角盈出泪花。
显王做这些时,燕文公以袖抹泪,其他公侯也都纷纷转过脸去,不忍看视。
见众人酒皆饮完,公孙衍二人从显王、惠侯开始,逐一斟酒。
“呵呵呵呵,”魏惠侯放松脸皮,干笑几声,向众人抱拳,“魏罃谢诸位仁兄、二位贤侄赏脸!魏罃还有几句闲言,也望诸位垂听!”
全场静寂,所有目光投向魏惠侯。
“诸位仁兄,二位贤侄,”魏惠侯轻咳一声,声音清朗,“七百年前,就在此地,周武王会盟八百诸侯誓师伐纣。周武王靠什么约会八百诸侯呢?一靠德行,二靠才具!古之遗训,天下唯德才兼备者得之。纣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备,故得天下!诸位公侯,今日我等故地重游,回首当年,岂无感慨吗?”
此话等于当众羞辱周天子无德无才,谁都可以取而代之。
周显王满脸通红,勾下头去,拿衣襟拭泪。
“听明白了吗?”韩昭侯轻碰一下坐在身边的田辟疆,阴阴一笑,“何人德才兼备,天下应归何人!”
田辟疆扫一眼魏惠侯,鼻孔里冷冷哼出一声,别过脸去。
“请问魏侯,”熊槐逼视魏惠侯,大声道,“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备?”
魏惠侯目光转向熊槐,微微一笑:“是有一人,但不是贤侄你!”
熊槐声音阴冷,如同牙缝里挤出:“听话音,此人当是魏侯你了!”
“哈哈哈哈,”魏惠侯爆出一声长笑,“德才兼备者可兴王业,可主天下。魏罃才浅德薄,怎能当此重任哪!再说,即使魏罃有此德才,总也不能自己夸口吧!”
当天子之面大谈王业,周天子情何以堪,双手捂脸,以襟拭泪。
众公侯面面相觑。
“不过,”魏惠侯却似没有看见,话锋一转,“天下真还就有这么一人,他自以为德高望重,才华盖世,可为天下之雄!”
众公侯陡然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魏惠侯。
熊槐朗声问道:“魏侯直言,此人是谁?”
魏惠侯收起笑,一字一顿:“秦公嬴渠梁!”
尽管是大家都已想到的结果,众人仍然被震撼了。
“看到了吗?”韩昭侯碰下田辟疆,“绕来绕去,总算是绕到正题上了!”
魏惠侯敛起面孔,声音渐次严厉:“今日诸侯朝王,天下归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纲,可谓黎民洪福。唯独关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来,亦不道明因由!这是什么?是蔑视天下!是目无天子!是逆上作乱!是违背天道伦常!”
魏惠侯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声音越说越高,面色越来越怒,这是在场诸公谁也不曾料到的。卫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连串雷霆之问,两手打战,几案上刚刚倒满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洒落一身。
卫成公这边该韩虱斟酒,但韩虱两眼只在魏惠侯身上。公孙衍到他身边,拿肘子碰他一下,努嘴。
韩虱就如没看见,两眼仍旧盯住惠侯。
公孙衍只好提壶趋至卫成公跟前,从地上拾起酒爵,在几案上摆正,重新斟满。
燕文公这才明白整个宴会的目标,眼睛微闭,神色反倒放松下来。
几个小国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临在自己头上。
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卫成公,鼻孔里哼出一声。
“请问卫公,”魏惠侯显然对卫成公的反应甚是满意,目光看过来,声音和蔼,“秦公不守臣道,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当由天下共诛之?”
卫成公语无伦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态度更为和蔼:“卫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是不,还是是?”
卫成公越发慌乱:“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离开卫成公,逐一扫过众人,见没人出头,点点头,落在周王身上:“秦公目无天子,有违伦常,卫公认为秦公不守臣道,其罪当诛,王上以为如何?”
周显王正在掩袖悲泣,冷不丁吃此一问,惊惶失措,环顾左右:“这??什么??”
魏惠侯提高声音,目光如剑:“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之,卫公认为其罪当诛,王上以为如何?”
周显王额头汗水浸出,拿衣襟连擦几把,嗫嚅道:“魏??魏侯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语气加重,目光直逼显王:“是魏罃在问王上!”
自登基以来,周显王何曾见过臣下如此对他说话,情急之下,竟是呆了,连舌头也似僵在口中。
“王上,”魏惠侯缓下语气,但颜色未变,“秦公之罪是不是当诛,列位公侯皆在恭候回话呢!”
“当??当诛!”周显王语无伦次。
“我王圣明!”魏惠侯似乎想起臣道了,缓缓离开座位,正正衣襟,在周天子前叩拜道,“魏罃愿领正义之师,择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请我王恩准!”
周显王再次环顾左右,见无一人接应:“就??就依魏侯所奏!”
魏惠侯朗声应道:“魏罃领旨!”言讫起身,重新走到与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扫视众公侯一圈,“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兴师伐罪,征讨秦贼,还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具体数目就由敝邦上大夫陈轸统一协调。魏罃不多说了,望诸位在大典之后,各自按照约定,筹齐粮款兵员,共诛失道之秦!”
众侯无一人应声。
“来来来,”魏惠侯就如变魔术般换成一副笑脸,“今宵花好月圆,天子赐宴,诸位仁兄当尽兴畅饮!”转对陈轸,“司仪,雅乐侍候!”
陈轸摆手,音乐响起,舞伎入场,舞的是在武王伐纣凯旋后由周公亲自编创的《大武》。这曲歌舞是例行曲目,主要展现武王克纣的丰功伟业,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本无可厚非,但这夜不同寻常的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穿的是清一色的魏武卒装束,而商纣王的士卒穿的则是秦服。显然,魏惠侯借机伐秦蓄谋已久。
天子赐宴突然变味为誓师伐秦,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虽说战火没有烧到自己头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却使众公侯心中难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刚刚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离席。其他诸侯见状,也都纷纷辞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是这结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诸侯,大步走出周天子大帐。
大功告成,魏惠侯伸个长长的懒腰,仰头望向天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一直候在帐外的毗人紧忙跟上,不无关切地小声道:“君上,久雨初晴,又是夜里,外面湿气大哩!”
“什么湿气?”魏惠侯不屑地说,“看寡人一把火烧了它!”
“君上,老奴以为,这湿气最好不烧!”
魏惠侯看向他,一脸诧异:“为什么?”
毗人眼珠子一转,诡秘一笑:“秦人把君上的肝火搅动了,有这湿气压一压,不定是桩好事情呢!”
“哈哈哈哈,”魏惠侯爆出一声长笑,“寡人要的正是这团肝火!召上大夫、上将军行辕议事!”
毗人拱手:“臣遵旨!”
众公侯散去时,已是深夜。
周天子闷坐于席,如痴如呆。
公孙衍协助众仆清理几案时,发现丢失一只酒壶。公孙衍核对,是韩虱的。公孙衍觉得奇怪,按照常理,韩虱此时也当在这儿协助收拾才是。想到宴席上韩虱的反常举动,公孙衍心里打了个横,交代仆从几句,快步离开。
公孙衍四处打问,有人见他往远处林中去了。公孙衍追进林中,没寻多久,果然瞄见一个黑影正在林中左拐右拐,好像在故意打转转。公孙衍吃不准是否是韩虱,悄悄跟上。
黑影又绕几个圈圈,闪进一棵大树下面。公孙衍悄步跟上,在距他二十几步外隐身,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黑影轻轻击掌,又一道黑影从树上溜下。黑影摸出一封密函,交给树上那人,低声道:“速报君上,事急矣,魏侯假天子之名伐我,详情另报!”
树上那人动作奇快,眨眼间就隐没在黑暗里了。
黑影显然是大功告成,长长嘘出一口气,作无事人一般,悠悠哉哉地朝公孙衍的藏身处晃过来,正好打他前面走过。
公孙衍看得准确,正是韩虱!
公孙衍吃一惊,迅即回到白圭帐篷,禀报详情,请求拘捕韩虱。
“不妥,”白圭应道,“韩虱既为上将军府中红人,也必住在上将军营帐,不好拘捕。再说,即使捕到他,无凭无据,他也不会承认!”
公孙衍点头称是。
“这样吧,”白圭略一思忖,吩咐道,“韩虱说是详情另报,这个详情必是今晚他在宴会上所看到的细情。事发紧急,相信他守不到天亮,你守候他,在他另报时,人赃俱获,看他如何说!”
公孙衍拱手道:“犀首遵命!”
白圭关切的却不是这事儿,转过话锋:“快,说说宴会上的事!”
“唉,”公孙衍轻叹一声,“君上也太过分了??”遂将宴会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白圭。
白圭越听头越大,末了跺脚道:“君上这是昏头了!”
“是哩,在场公侯无不义愤。还有,公侯此来,是为朝会天子,非为伐秦,君上故意迟到,喧宾夺主,处处羞辱周天子,逼天子下诏伐秦,至于明日的朝会与庆典,只字不提!看来,君上这次朝会,不为他事,只为伐秦。”
“不瞒你说,”白圭长叹一声,“老朽早就忖知事情会朝这地儿走!一年前陈轸奏请孟津朝王,老朽心里就犯嘀咕。谁想君上听进去不说,竟还铁了心。唉,这些年来,自打陈轸在侧,君上越发想得多了!”
“我观此人居心叵测,主公该当有所提防才是!”
“哦?”白圭看过来。
“犀首听说,此人瞄的是您这位子!”
“哼,”白圭冷冷一笑,“想做相国,他还矮了点儿!”一个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回到大帐后,燕文公越想越闷,坐有一刻,起身来到赵国行辕。
“嘿,一路盘腾,这又闹到大半夜,姬兄竟还不歇,看来这身子骨真叫结实呀!”已经宽衣的赵肃侯迎住他笑道。
“唉,”燕文公笑不出来,捶头道,“悔不该呀!”
“什么不该?”
“不该来这里!”
“唉,”赵肃侯苦笑一下,摇头,“真没想到魏罃会是这样,自取败亡啊!”
“赵兄,”燕文公捏紧拳头,语气果决,“在下想定了,明日的会盟燕国不再参加,晨起拔营,打道回燕!”
“哦?”赵肃侯震惊。
“这样的会盟,姬闵视为奇耻!”
“姬兄走了也好。”赵肃侯沉思良久,应道。
“赵兄不想走吗?”
“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赵肃侯给他个苦笑。
“也是。”燕文公点头道,“你们三晋是一家人,唇齿相依!”
“不是一家,是离得太近!”赵肃侯再次苦笑,略略一顿,“再说,魏罃伐秦,于赵也不是坏事,在下求之不得呢!”
“赵兄,”燕文公直入主题,“在下登门相扰,一是告别,二也是为桩事情。”
“姬兄请讲!”
“在下欲去觐见天子,想请仁兄同行!”
“这??”赵肃侯迟疑一下,“此时去见天子,怕是??”
“此时不去,在下就没辰光了!”
“仁兄去吧,”赵肃侯略一思索,笑道,“在下一时三刻走不了,有的是辰光!”
“也好。”燕文公拱手别过,大步走出,径投天子行辕。
夜深了,天子行辕里,周显王依旧坐在他的席位上,陪坐的是颜太师。君臣相对无语,犹如两座木雕。
不知过有多久,颜太师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走向帐门。
“太师!”周显王陡然发作,一拳擂在几案上。
“老臣在!”颜太师回反身。
周显王的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起驾!”
颜太师打个惊怔。
“回宫!”
“回??回宫?”颜太师呆了。
周显王一字一顿:“回洛阳!”
“王上,”颜太师缓缓叩地,“途中回得,眼下回不得呀!明天就是大典,列国公侯都在看着,大周的颜面全都搁在明面上了,王上??”放声悲泣。
“寡人??”周显王泪水涌出,放声悲泣,“寡人这是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啊!”
君臣二人正在悲哭,内宰趋进:“王上,燕公求见!”
“燕公?”周显王止住哭,看向颜太师。
颜太师抹把老泪,激动地说:“患难见真仆啊!”
“快,”周显王拭干眼泪,扬手,“有请燕公!”
燕文公趋入大帐,五体投地,号啕大哭:“王上??臣??臣无能啊,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