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既为仁义之师,敢问将军,可知何为仁义之师?”
“这个……”匡章迟疑一下,“师出有名,不失礼,不出奇,不斩来使,不以险隘,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追逃,不伤二毛……”
“此为春秋斗阵,非仁义之师。”孟子截住他的话头。
“这……”匡章挠起头皮来,看向万章,见他也是茫然,遂拱手道,“弟子不知,敬请夫子赐教!”
“你既不知,就听老夫的!”孟子胸有成竹,语气断然,“记令!”
匡章拿出笔与羊毛卷,眼巴巴地看向孟子,一如听写的蒙童。
“行旅:军容整齐,行伍划一,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孟子声若洪钟。
匡章记下。
“扎营:错落有致,动静有序,按部就班,食宿听令。”
匡章记下。
“进军:过城不入,过邑不扰,直发蓟都,擒贼擒王。”
这个显然与之前所拟的伐燕战略大不一致。
匡章住笔,看向孟子,目光疑虑:“夫子?”
“记下!”孟子的语气毋容置疑。
匡章记下。
“三斩:抢燕人财产者斩,乱燕人妻女者斩,闯燕人私舍者斩。”
匡章记下。
“三示:示天子诏命于市,示燕室失道于市,示三斩军令于市。”
匡章记下。
良久,见孟子没再出令,匡章抬头:“没了?”
“没了。”孟子看向他,“其他是你主将的事。”
“其他”是指落实。匡章吧咂一会儿老夫子仁义之师的味儿,扑哧笑了。
“匡章?”孟子声音严厉。
匡章紧忙敛笑,拱手:“弟子谨听夫子!”
“错!”
匡章站起,屏息正气,行个军礼:“齐国三军主将谨听军师之令!”
“实施之!”孟子给出三字。
匡章将所记之令颁行三军,严令实施。因有桑丘败秦战绩在先,五都将士无不慑服,无论匡章下出什么样的怪异军令,没有谁再去说三道四了,尽皆落实。
真还叫歪打正着。
在控制蓟都之后,子之迅速任命将军,整合三军,将能战之士部署在燕齐边界。
然而,经过这番浩劫,三军将领多半受到太子平叛乱牵连,或被斩首,或被清洗出局,近半士兵不愿服役,溃散回乡,子之所能调动的能战之士不足七万,而蓟都、武阳等几大都邑必须坚守,几个要命关卡,如紫荆关、居庸关等,更加失不得。还有与中山的边界,易水防线……子之越想越是头大,于是采用一套稍稍被动的防御方案,即弃小守大,坚壁清野,固守城池,以逸待劳,责令各大城邑屯粮储水,避战不出,坐等齐人来犯,违令者斩。
于是,原本严阵壁垒的河水防线被收缩为几处要塞。当齐人在要塞之外大张旗鼓地横渡河水时,所有燕军严守子之军令,站在要塞之内,眼睁睁地看着齐人渡完三军并粮草辎重,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顾自踏上通往蓟都的宽阔衢道,行伍整齐、威仪具足地向北直驱,而对衢道两侧的大小城邑,无论是否屯有守军,皆不冒犯。
齐军每到一处城邑,就在近水处安营扎寨,架灶就炊,没有一人外出骚扰百姓。燕人可隐约望到齐人旗号上的“奉周天子诏,伐无道之君”、“只伐不仁,不犯燕人”、“仁义之师”、“顺天承运”等出师之义,渐渐对齐人再无恐惧,甚至起了敬仰之心。那些亲近太子平、不满子之的燕人更是杀猪宰羊,前来劳师。孟子善待他们,礼仪具足,且一定付给他们相应报酬。
燕人教育中,一直视齐军为虎狼之师。然而,短短几日,燕人的这种认识就在事实面前化解于无形。齐人入燕境之后,长驱数百里,一路逼近燕都蓟城,竟无一卒出头拦阻,亦无一矢射向齐人。
这个奇迹不得不归功于军师孟子。
当子之瞧出端倪时,齐人已经越过武阳,行伍整齐地踏上了武阳之东三十里处的南北衢道。子之震惊,急使快马驰向武阳,令武阳守将组织麾下追击齐军,截断齐人补给。
镇守武阳的是子之的心腹猛将单鹰。
单鹰是胡人,身体壮硕,力大如牛,一柄胡刀重约七十七斤,一旦抡起,所向披靡。这且不说,单鹰的真正厉害在于他的鹰。单鹰一如其名,以善于训鹰闻名燕地,其麾下有猎鹰一百,皆入编制,领军饷,单鹰可捕单狼,群体可组成鹰阵,剿灭狼群。两军阵上,经单鹰训练的百鹰可在空中组阵,盘旋扑击,抓顶啄眼,专袭敌阵主将,常使敌阵主将不敢正位,不战自乱,防不胜防。
齐人是在武阳之东约百里处横渡河水的。单鹰于第一时间得到齐人渡河情报,但子之给他调动的仅有两万人,除五千镇守紫荆关外,留在武阳的仅有一万五千了。
单鹰判断齐人的第一目标一定是武阳,因而坚壁清野,将有限的军士分配于武阳周边的各个壁垒要塞,严阵以待。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齐人未犯武阳,而是直驱蓟都。单鹰刚刚缓过一口气,子之的快马急旨来了,要他即刻追击齐人,截断齐人后援并辎重补给。
然而,一切皆晚。
在齐人出动的第三日,司马赒令中山军于深夜涉过中易水,如虎狼一般扑入燕境,在控制北易水之后,奇兵西入紫荆关,卡断了该关与武阳的通路。
紫荆关是西向防守的,中山人由东而来,又是在夜间,因而几乎没有遇到阻碍就攻到关顶。守关的五千燕军多在酣睡中被制,无一逃脱。
在控制紫荆关之后,中山军迅速回撤,兵锋直入武阳,将营盘牢牢扎在武阳东北,插在武阳与蓟城之间。
中山人留下三千固守紫荆关,在通往紫荆关的另外一处狭道上修建临时壁垒,阻断武阳西向通道。
中山派出的三万人皆是能战锐卒,司马赒还专门发明了应对鹰击的套网,可谓是有备而来。
向南是易水,有中山边军守候;向东是齐境,有齐国边军;向西是紫荆关,被中山人占了;惟有向北一途,被司马赒完全控制了。
显然,中山人旨在吃定武阳,单鹰已是自顾不暇。
面对沿着大道浩荡而来的六万齐师,子之惊惧了。
是的,这是两败庞涓又击败五万秦卒的大齐雄师,主将是击败秦将司马错的匡章。
子之没敢出城迎战,而是旨令将蓟都所有城门封死,严阵以待。子之的算盘是,齐人长途袭远,补给线长,只要坚守城池,齐人就会不战而退。
留守蓟城的燕军原为两万,五千随从市被叛乱,全部溃散,又经子之二度清洗,余下来的不到一万人。子之急将周边各邑守军调配过来,使蓟都的守军数量达到三万,外加宫卫三千,虽说出击乏力,防守当是有余了。
子之亦有此自信。
与此同时,子之使其舅子快马驰往北胡,搬请胡人援军。子之坚信,只要据守蓟城三个月,胡人援军就会赶至,那辰光,齐人再想撤退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过,子之始料未及的是,他遇到的是一个他从未遇到过的对手,邹人孟轲。
齐人围城三日,子之所期待的猛烈攻城并未发生。齐人围定东、西、南三门,还留下一道北门供燕人逃生。
燕人果然开始逃生了。
子之想也没想,急旨将此门锁死。
子之不想逃。他不能就这般仓皇地离开他费尽心力方才到手的燕国宫城。他舍不得燕室累世积聚的数不尽的奇珍、珠玉及所有奢华,还有两代君王圈在宫墙之内的各色美人。他晓得,只要离开蓟都,离开这座宫城,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是泡影。
至第四日,孟轲吩咐匡章让齐军在南城门外列好阵势,打出旗帜,使一个口齿清晰、声音洪亮的兵士乘车出阵,拿着他用兽皮亲手卷制的扩声筒,对城门楼宣讲大周天子征伐无道的诏书,宣讲燕室失道、失德、失义之处,明旨燕国是周天子封给召公的,子哙不得擅自禅让,子之亦不得擅自承让;宣讲齐王乃奉周天子诏命,兴正义之师,征伐无道,匡扶正义;宣讲齐师为仁义之师,已经颁布各种安民措施;宣讲齐军是来代周天子主持正义的,绝不扰民,等等。
守城将士静心聆听。
子之闻报,急驰南城门,登上城楼,听一会儿,伸出一手,指向齐阵,大喝:“本王在此,犯境齐寇匡章何在?”
匡章正欲出场,孟轲摆手,应道:“匡将军,让老夫来!”
话音落处,万章扬鞭催马。
子之放眼望去,但见一辆轻车从齐人的中军核心辚辚转出,车上稳站一人,一身儒装,通身并无一块甲胄,亦无任何枪戟防身,惟有长弓一弯横在车前,旁边罗列三枚利矢。
万章驱车驰至阵前,之前喊话的战车则离场转回。
“来者何人?”子之的手再指过来,声如洪钟,毫无礼数。
“邹人孟轲!”孟子朗声,抱拳,“汝非燕王,孟轲不作大礼了!”
邹人孟轲大名,天下皆知,子之亦早有闻,但听到更多的是他的酸腐逸事,每每当作笑柄了。今朝见他这般出场,子之忍俊不禁,手指孟轲,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孟老夫子,你不在邹地吟诗演礼,跑到人家齐人的军阵上作何来了?”
“回禀将军,”孟轲再次拱手,叫出他此前做将军时的称谓,“燕室失道,天子震怒,诏命齐室兴师伐罪。齐王受命,拜匡将军为将,拜轲为军师,兴义师六万,前来伐逆,匡扶正义。轲今劝你……”
“什么天子?什么诏命?”子之再次指过来,声音洪亮。
“大周天子!”孟子从袖中摸出周天子的诏命,扬一扬,“诏命在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子之爆出连串长笑,笑毕,看向他的将士,“你们可都听见了?他说大周天子,哈哈哈哈,这还诏命呢!天下并王,连中山都与他周室平起平坐了,他还大周之王呢!你们说说,天下列国,哪一国认他为王了?区区洛阳,不过弹丸之地,你们中有谁愿意认他为王?不过,他周天子若是来我大燕国,寡人倒是可在燕山之北划给他一块地皮,让他跑马由缰——”
“逆贼反臣,不可无礼!”见他讲出这般大逆之辞,孟轲生气了,不再拱手,扬起王弓,指向子之。
“哟嘿,”子之来劲了,“孟老夫子,你不会是想与本王一决射艺的吧?”大声,伸手,“拿弓来!”
有军士递给他一张五石之弓。
“你个反贼,既不配老夫手中此弓,亦不配与老夫一决射艺!”孟轲再次扬弓。
“你,腐儒之人,”子之受辱,怒气上冲,弯弓搭箭,暴喝一声,“受箭!”话音落处,一支利矢脱弦而出,不偏不倚,直飞孟轲额头。
孟子所在之处,离城门楼一箭之外约五十步,子之随手射之,可见神力。
孟轲冷笑一声,待那枚箭矢飞至,挥弓轻轻拨到旁侧,身体未动分毫。
拨转利矢,周身不动,这是非同寻常的功夫与定力。
子之震惊,略顿:“拿王弓来!”
两名军士抬着一弯长弓走过来,跪地,各执一端,呈送子之。
众人无不知晓,子之力大,可拉七石劲弓。他的弓是特制的,是他的专用弓,之前是将军弓,此时改称王弓了。
不过,此弓子之很少展示,众军卒难得一见。这辰光被他的侍卫抬上来,众人无不喝彩。
子之弯弓搭箭,大喝一声:“腐儒受箭!”嗖一声射出。
七石劲弓所射之矢,其疾如风,其劲如钉,再有力的拨力也难拨动。
孟子没有应他,亦弯弓搭箭,拉作满月,瞧准那枚疾飞而来的利矢,放弦射出。
孟子的利矢更疾,更有力,直直迎向子之的飞矢。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二矢相撞,空中火花一闪,孟子的箭矢将子之的箭矢撞作碎块之后,又飞一阵,划出一道弧形,完好无损地插进厚厚的城墙里。
子之的碎矢飘然坠地,且就坠在离孟子轻车不足三十步的大片空场上。
两边军士目瞪口呆。
就在子之两眼发直地盯住落在地上的断矢碎块时,又一枚利矢破空飞来,不偏不倚,正中子之顶上王冠,随着嘭的一声闷响,那支箭矢带飞王冠,稳稳地插向其身后不远处的城门楼柱。王冠上的玉珠被巨大的冲力震落不少,滚得满地皆是。
“天哪!”众将士无不以为子之中矢,惊呼未定,却见子之毫发无损,只是王冠被牢牢地钉在城门楼柱上了。
子之摸摸头顶,看向身后那顶仍在晃动的王冠,脸色煞白,又惊又窘,急步走到城门楼柱上,用他的王弓捣那王冠,连捣几下,那冠却被钉死在柱上,只有更多的珠子被他捣掉,滚落。
子之脸色紫涨,咚地扔下王弓,跨步下楼。
“燕室逆臣姬之听好,此乃大周武王所佩之弓,700年前赐予齐公姜尚,专射贼国逆臣,老夫请领三矢,已出二矢,还有一矢是留给你这个逆贼的。若是再不认罪伏诛,下次受矢的就不只是你的顶上之冠了!”孟子声音清朗,不失时机地送行一句。
“呜啦——”齐阵里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子之原本想在孟夫子面前以孔武之力讨个便宜,不想却当着部属的面遭到一个天下皆作笑谈的儒者羞辱,灰头土脸地回到宫中,越想越是气恼。
坐有一时,子之冷静下来,耳边响起苏秦的一连串声音:“……苏秦劝兄做如下三事,一,归还王位于子哙,兄依旧为相;二,在王哙的公子中择其贤者立为太子;三,与齐议和……在此之前,齐人不过是要河间地。现在不了……子之兄您身死名裂不说,还将祸及宗亲子嗣,殃及社稷宗祠……子之兄,无论你信与不信,天命就是天命……”
子之冒汗了。
“召鹿毛寿!”子之转对内臣。
鹿毛寿来了。
“我王突召毛寿,可有——”
鹿毛寿话音未完,被子之摆手打断,指一下对面席位。
鹿毛寿坐下。
“南城门的事,你晓得否?”子之盯住他。
“刚刚听说。”鹿毛寿迟疑一下,“臣——”
“毛寿,”子之再次打断他,“寡人问你,寡人的这顶王冠,是不是戴错了?”
“这……”鹿毛寿怔了,“我王何来此话?王冠是燕王禅让于我王的,又不是我王自个戴上的,是不?燕王哙三让,我王三拒,这是所有燕人都看到的事,是不?”
“唉,”子之长叹一声,“齐人却不这么想啊,真还打到家门上了!武阳如何?”
“臣刚接到单将军急报,中山人袭我,夺占紫荆关,困我武阳,主将是司马赒,共出锐卒三万,听说还要增兵呢。”
子之一拳震几:“蕞尔小邦也敢欺我!”
“王上息怒,”鹿毛寿接道,“中山狼并不可怕,不过是趁火打劫而已。只要蓟城、武阳不失,料他们能奈我何!”
“你说的是!”子之猛地想到什么,“对了,你的相位,寡人早该给你了!”转对内臣,“取印!”
内臣取出相印,呈给子之。
“毛寿,请受此印!”
鹿毛寿承印,叩首:“臣叩谢我王厚遇!”
“相国请起!”子之改过称呼,“寡人这想劳烦你走一趟齐营,见见匡章将军,只要他肯退兵,一切好谈!”
“王上,齐人若要河间地?”鹿毛寿小声问道。
“给他。”
“齐人若要武阳?”
“给他。”
“齐人若要蓟都呢?”
“去吧,看他怎么说。”
鹿毛寿迅即出城,不消一个时辰,复转回来。
“齐人怎么说?”子之急问。
“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我王让出王位,束手就擒,让齐人押往洛阳,听凭周天子发落乱燕之罪!”
“岂有此理!”子之震怒。
“王上,”鹿毛寿苦笑一声,“就臣所见,我惟有二途可走,一是固守待援,与齐寇一决生死,二是暂弃蓟都,投向胡人。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不?”
“齐人肯放我们吗?”子之问道。
“就今日所见,齐人实为仁义之师,困我东、西、南三门,独留北门不置一卒,说是给我王三日辰光!”
“什么仁义之师?”子之鼻孔一哼,“自平王以来,你可曾见过有腐儒带兵的先例吗?”
“大王?”
“寡人晓得了。”子之摆手,“容寡人斟酌斟酌。”
子之一连斟酌三日,仍旧未能决断是否离开。至第四日,齐人困住北门,子之也就死了突围的心,一门心思致力于守城。
在子之心里,蓟都固若金汤。他研究过齐魏桂陵、马陵之战,又研究过齐秦桑丘之战,笃定齐人擅长野战,不擅长攻坚。田忌与孙膑训练出来的骑卒,除骚扰之外,别无他能。只要他四门紧闭,这些骑卒一无所用。待胡人援军过来,那才真叫骑卒,不但能骑,还能射呢。
子之越想心里越是笃定,每日清晨都要与鹿相国等近臣沿蓟都城墙巡视一圈。由于孟夫子手中还有一支利矢,子之在巡视到南城门时,就不再登城门楼,只在隐蔽处远观齐人营帐。
连观数日,齐人依然故我,既没有攻城,也没有退后一步,只见连营一片,整齐有致,将城门外面的所有空地并远近的庄稼地全部占了。
“哈哈哈哈,”子之看得分明,长笑几声,看向鹿毛寿,“桑丘之战,秦人是怎么败的,相国可知?”
鹿毛寿摇头。
“秦人败于仁义二字,”子之指向齐人每天一次的例行列阵,“一如眼前这般。”
鹿毛寿未能领会,再次摇头。
“桑丘之战,”子之侃侃说道,“秦人劳师远征,打仁义之旗,仪仗整齐,不抢不盗,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军律严明,甚至还颁出军令,犯柳下惠坟头一株草也要诛族,结果呢,秦人的所有仁义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让齐人的一把火全他娘的烧光了,哈哈哈哈!”
“我王圣明!”鹿毛寿亦笑几声,“齐王用一个老夫子带兵,实乃天下笑柄啊。”
“走走走,”子之一把扯起他,“相国可随寡人宫里去!这些日来,天天发闷,难得有个好心情,你我二人来几曲歌舞,放松放松。”
君臣二人兴致勃勃地回到宫中,传令乐坊歌舞侍奉。
然而,子之所失算的是,齐人的仁义并不等同于秦人的仁义,因为观赏仁义的对象不同了。秦人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齐人是单单做给燕国人看的。秦卒割耳领赏天下驰名,齐卒围魏救赵、围魏救韩,无不是行侠仗义,燕人心里自有一杆天秤。燕王哙禅让、子之继位,燕人初时没看明白,皆认为是践行尧舜之道,待公子平闹腾起来,子之狠心诛连,蓟都血流成河,燕人这才看明白了。尤其那日孟子出场,有礼有仪,说话客气,而他们的燕王却气盛心傲,辱人反而受辱,在场的所有将士无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过几日,整个蓟城百姓也就全晓得了。
没有百姓说出来,但他们心照不宣。厌恶子之、同情太子平等被诛公子的蓟人越来越多,渐渐扩及城上守卒。
最后的辰光这就到了。
就在子之、鹿毛寿悠然自得地在宫中欣赏歌舞的当儿,齐军阵中转出孟子,依旧是轻车一乘,直驱城门。
孟子的车上没摆弓矢,孟子的身上亦无一器,只有一袭白洁的儒衣,将老夫子衬托得如同圣徒。
让燕人震惊的是,轻车越过前番停车的位置,向前,向前,一直向前,直冲吊桥。
孟子的轻车走到吊桥前面的护城河边了。
再有几步,孟子的马蹄就要掉进护城河里。
在此距离,莫说是五石弓,即使是寻常的三石弓,也能穿透坚硬的甲胄,何况孟子身上没有片甲。
阵中齐人无不为孟老夫子捏出一把冷汗。
燕卒也是,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盯住孟夫子,继而投向守将。
守将是姬韦,子之的亲侄,也是他一手带出的心腹爱将,堪称嫡系中的嫡系。
姬韦两眼眯起,睁睁地盯住渐驰渐近的孟夫子的单马轻车,想弄明白他意欲何为。
轻车停住了。
待轻车停稳,孟子朝城门楼上深揖一礼,声音清朗:“燕军将士们,邹人孟轲有礼了!”
城门楼上,众将士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姬韦。
姬韦走过来,在显要位置站定,拱手:“燕国蓟城守将姬韦拜见夫子!”
“姬将军,诸位燕军将士,”孟子再揖一礼,“邹人孟轲有心腹之语诉予诸位,望诸位赏脸一听!”
“夫子请讲!”姬韦亦回一礼。
“人生于世,此物只有一个,”孟子看向城楼,指向自己脑袋,“生命亦只有一次。无论何人,终究都是要死的。人有各种死法,或为财物而死,或为美色而死,或为饥饱而死,或为仁爱而死。”指向众人,“身为战士,则以战死为荣。然而,诸位将士,你们可曾想过,怎样战死才能以之为荣的呢?”
显然,这些将士从未听过这般训示,也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无不竖耳。
“诸位将士,”孟子侃侃接道,“为财物而死者,死于贪;为美色而死者,死于淫;为饥饱而死者,死于食;为仁爱而死者,死于义。你们说说,作为战士,又该当为何而死呢?”
城头静寂,惟有风吹旗动,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战士当为旗而死!为什么样的旗而死呢?为正义之旗!出师无名,气必馁。举旗非义,战必败。”孟子移过手指,指向城头上飘扬的燕旗,“诸位将士,你们看看头顶上的战旗,它们是否值得你们为之一死的呢?”声音洪亮,“完全不值!”
“老夫子,”姬韦手指孟子,厉声喝道,“不可信口雌黄!”
“姬将军,”孟子淡淡一笑,“你且说来,孟轲何以信口了?”
“这是我们燕国的战旗!”姬韦声音洪亮,“身为燕国战士,我们为燕国的战旗而死,无上荣光!”
“敢问将军,什么是燕国?”孟子质问。
“燕国就是燕国!”
“姬将军,看来你是不知燕国啊。”孟子语气缓慢,如在邹地对弟子讲学一般,“燕国是周武王封给其弟姬奭召公的,召公后人世代相袭,沿至今日,方是燕国!可今天的燕国呢?已不再是召公后世世代相袭的燕国,而是贼国之臣姬之的燕国!”
“夫子妄言!”姬韦断喝,“我王姬之受太上姬哙禅让王位,怎么能是贼国之臣呢?”
“燕王姬哙怎么有权禅让其位于子之呢?”孟轲反问。
“废话!”姬韦手指孟子,“燕国是燕王姬哙的,他想禅让于谁就禅让于谁,何来无权之说?”
“敢问将军,这个城门楼是你的吗?”
“当然不是。”
“是谁的呢?”
“是我王姬之的!”
“不是你的,你为何守在这儿?”
“受我王任命,本将有权镇守!”
“你能禅让镇守城门楼这个主将的权利于其他人吗?”孟子指向站在姬韦旁边的副将,“譬如说禅让于他。”
“这怎么可以?”姬韦急道,“本将无权禅让主将之位!”
“孟轲让你禅让的不是主将之位,只是这个城门楼的辖权!”
“不可以!”
“这就是了!”孟子侃侃说道,“你是主将,却不能禅让城门楼的辖权,为什么?因为城门楼不是你的,这个辖权也不是你的。城门楼是燕国的,它的辖权归属于燕国的辖权所有者,燕王。可燕国的辖权又是怎么来的呢?是武王封赏给召公的,当由召公的法定继承人所有。召公的法定继承人是谁呢?是他的所有子嗣,就是在燕地的所有姬姓燕民,也包括你,姬韦将军。身为姬姓一员,姬哙怎么能将整个燕国的辖权擅自禅让于他人呢?”
“这……”姬韦让孟子搞懵了,“太上是燕王,他当然可以禅让其燕王之位!”
“姬哙的燕王之位是禅让得来的吗?”
“不是。”
“怎么得来的?”
“从先王那儿继承来的。”
“为什么他能继承?”
“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
“这就是了。姬哙他怎么能将其从先王那儿合法继承来的王位拱手禅让于一个不是王储的臣子呢?”孟子声音洪亮,“若行禅让,姬哙只能禅让于一人,就是他的嫡长子,法定继承人,燕国王储,太子姬平!”
众将士终于听明白了孟子,纷纷点头。即使姬韦,也在孟子强大的推论面前无言以对,吧咂几下嘴皮子,又闭上了。
“姬哙无权禅让他依祖宗成法继承来的权力,因为这个权力只属于燕国储君。同样,身为人臣,子之亦无权接受主人姬哙的禅让,因为这个权力在法理上不属于他。然而,姬哙禅让了,子之接受了,这是什么?这是合谋贼国!”孟子指向旗帜,“诸位将士,身为燕人,你们却为贼国之人镇守城门,倘若战死,是无上荣光吗?若下黄泉,你们何以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呢?你们为贼人而死,你们的后人,你们的亲人,又何以面对他人的指责呢?”
所有将士都低下了头。
“燕军将士们,”孟子趁热打铁,“你们再回头看看,禅让之前,燕国君臣协和,上下同欲,其乐也融融。禅让之后呢?太子反了,因为姬哙禅让的本来是属于他的权力。臣子也反了,因为子之得到的不是他法定应该得到的。无论何人,只要得到他不该得到的东西,就是乱礼。上下乱礼,燕国能不乱吗?燕王姬哙之所以禅让,是因为子之是个贤人。可你们全都看到了,子之他是贤人吗?为相之前,他住草舍,穿粗衣,为相之后,他住华屋,着裘衣。谋国之前,他洁身自好,与其妻同甘共苦。谋国之后呢?他入住王宫,夜夜笙歌,美姬轮侍。谋国之前,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谋国之后呢?他排除异己,杀人如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谋国之前,他对燕王哙尊敬有加,谋国之后呢?他以谋反罪杀死太子,又杀死并未谋反的几位燕室公子,立自己的嫡子为太子。由此可知,贼人姬之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善之人,贼国乱臣!他的贤是装出来的!燕军将士们,蓟水是如何变红的,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吗?蓟城上空是如何腥臭的,难道你们没有嗅到吗?昏君姬哙、贼人姬之口口声声效法尧舜,尧帝是这样的吗?舜帝是这样的吗?还有大禹,他是这样的吗?”
孟子声若滚雷,字字诛心。
“燕军将士们,”孟轲回首,指向身后的齐军,“得人心者得天下。子之贼国,不得人心。齐王受天子诏命,使匡章将军兴师伐逆,一路走来,秋毫无犯,未入一城,未杀一人,未刺一枪,未放一矢。这且不说,匡章将军还颁布三斩军令,抢燕人财产者斩,乱燕人妻女者斩,闯燕人私舍者斩。这是什么?这是仁义之师!所有这些,燕国百姓看到了,燕国百姓感动了。近些日来,各地燕人杀猪宰羊,从四面八方朝齐人的营帐里送啊!”
姬韦猛地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儒生孟轲,休在此地妄言惑众!若敢再说,休怪本将利矢无情!”
话音落处,姬韦拿过弓,搭上矢,缓缓瞄向孟轲。
“哈哈哈哈,”孟轲爆出一声长笑,“姬将军,你就射吧!”拍拍胸脯,“朝这儿射!”
姬韦的手抖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两手空空的天下大儒孟轲啊!
然而,身为姬之亲侄,身为姬之麾下爱将,姬之已将整个蓟城的防御大权全部交给他了,姬韦无可选择。
姬韦闭上眼,拉起弓,心头默祷:“老夫子,只此一矢,中与不中,看天意!”
姬韦将弓拉作满月。
就在姬韦松手放箭的刹那,嗖的一声,一只枪头从旁伸来,精准地挑在弓上。那矢朝天飞射,远远地落在孟轲身后一百多步处。
众目视之,是其副将仓吾。
“将军!”仓吾扎枪入地,单膝跪下。
“将军!”所有将士扎枪入地,单膝跪下。
“唉!”姬韦长叹一声,缓缓蹲下,双手捂在脸上。
仓吾看得真切,朝众将士厉声喝道:“还愣什么?打开城门,列队恭迎孟老夫子并仁义之师入城!”
哐当一声,城门大开了。
哐嗵一声,吊桥放下了。
驾车的万章揉眼了。
轻车上的孟子落泪了。
当孟老夫子带着行伍整齐的齐国“仁义”之师昂首阔步走在蓟城的大街上时,蓟人奔走相告,热泪盈眶,扶老携幼,夹道欢迎。
与前些日街坊邻居各为其主、互攻互杀之时相比,蓟城的民心逆转。
数以万计的蓟人随着齐卒走向王宫,将宫城围个水泄不通。
男女老少对着宫墙放开喉咙,呼子唤夫,叫叔喊大,三千宫卫于顷刻间崩溃,不知是谁打开了宫门。
三千宫卫无一抗拒,各自弃枪,奔向自己的家人,边跑边脱身上戎装,扔在地上。
与此同时,宫墙深处,来自四面八方的所有声响皆被雄浑、刚猛的钟石管弦之乐淹没;六十四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身无一丝,甩头扭臀,劲跳巴舞;两名宫妃身无一丝,风情万种地偎依在姬之、鹿毛寿衣襟半敞的怀里。
当值宫人不顾一切地冲进来,见此场景,也不顾及了,结结巴巴地禀报外面发生的事。正与鹿毛寿赏至兴处的子之哪里肯信,伸手就是几记耳光子。
鹿毛寿连声叫停。
舞乐停下,宫中静寂,嘈杂之声于瞬间传进来。
子之、鹿毛寿终于明白,一切皆是真的。
子之抽出剑,快步冲出。
“王……王上……”鹿毛寿紧步赶上,话也说不圄囵了。
“快去,处置太上!”子之下令。
鹿毛寿急带两个宫人赶到子哙的宫院,将听到混乱而不知所措的子哙一剑封喉。
杀死子哙,鹿毛寿迅即换了宫人服饰,冲后花园急奔而去。
子之本欲寻找他的卫士,不想却迎头撞向列队入宫的齐师。
走在齐师行伍之首的是孟子,一手握弓,一手拿着余下的那支利矢。
子之站住了。
“贼国逆臣,”孟子义正辞严,“扔下你的剑,伏首就擒吧!”
子之终于晓得,他败给的竟然是这个腐儒。
子之二目放出凶光。
子之晃晃宝剑,扎下架式。
倏地,子之猫腰仗剑,朝孟子疾冲过来,快如魅影。
孟子冷笑一声,弯腰搭箭。
就在子之冲近,腾空扑来时,孟子放弦,王矢正贯其心,穿背骨而出。壮硕躯体的扑力被强弓劲矢的冲力消去近半,子之就如一条灌满沙子的麻袋,重重地摔落在距离孟子仅只三步的石板地上,口鼻震出污血。
此后半个时辰,在宫人的举报下,鹿毛寿被其政敌从阉人堆里揪出来,在齐卒监视下,腰斩于闹市。
子哙的遗体被齐人寻到,孟子吩咐葬以王礼。因无子嗣在侧,亦无公子可立,孟子不能给他谥号,只好称他燕王哙。
是夜,匡章亲笔具表,向齐王报捷克蓟过程,详奏了这个由孟子主导的以仁义为器的战争奇迹是如何诞生的。
孟轲由此名噪齐宫。